2019年4月30日 星期二

【江南時雨】霜竹(下)


  眼底殘紅未退,當素還真再次睜開眼時,被江南雨季中難得明媚的晨光刺得滿目生疼。他闔上眼簾幻出一身紅衣的朱雀雲丹,手持銅鈴立於蒼竹之前,待風音起時回眸朝他莞爾一笑——

  「如是皆夢。」

  素還真喃聲重複著昔年字句,心頭琉璃通透的同時疼痛難抑……可笑他分明清醒仍選擇耽溺,並非全無所覺風家古宅的奇詭卻依舊入局。


  寓居風宅的日子便如同當初的不夜天一般無害卻致命,清恬風雅、平和安穩,填滿所有虛妄執念與未盡的遺憾,而自己所憑恃的不過是如同當年那般相信著——當他決定離開時,不管飾於素還真三字之前稱謂為何皆能完美演繹。

  於是他親手扣落了古宅大門的鎖,蟄居於此靜觀其變。雖然至今仍參不透是人為的有心設計亦或時空無心的錯軌?將屬於那人的一段過往封存在這園林之中,但素還真放任自己在期限來臨前被動地等待,當時雨落盡方是了結一切之刻……在此之前他可以盡情地寵著她、哄著她、陪她細數那些早已灰飛煙滅的過往,等待再無可能的歸人。

  抬首又望了眼櫺格窗外一片晴碧,這江南的雨季終歸太過短暫,屬於他們白日浮夢的時間已然不多……思及此,素還真俐落地起身洗潄更衣,踏出時雨軒時,黑貓子夜正佇於花牆上舔舐一身烏亮的毛皮。

  方啟口喚了聲貓兒便靈巧地竄至腳邊撒嬌,素還真彎身搔搔牠的背脊,子夜發出一陣愉悅地呼嚕聲,拱了拱他的手後扭身往院外石板路跑去。

  素還真跟著牠從時雨停雲院落的偏門走出,不同於月洞門外連接著往中園各處主要建築的迴廊,偏門外的石板路兩旁栽植著茂密青竹,曲徑蜿蜒不知通往何方?

  他粗略賞過林景幾回卻未曾探過這條小徑,索性循著貓兒腳步往幽篁裡走去,此處地勢略高素還真邊走邊在腦中排佈著風家古宅的配置,推算可能的連接點。

  不多時便瞧見路盡處有座四角攢尖頂的小亭匿於林間,裡頭桌椅涼蓆一應俱全,身著翠綠羅裙的娃娃伏在案上正畫著畫,一抬眼望見他便歡快招呼道:「哥哥今日起得好晚!用過早膳了嗎?」

  「算準妳這兒茶水糕點齊備,歡迎我蹭上一頓嗎?」

  聞言娃娃擱筆數了數糕點盤,有些遲疑地回答:「可是只剩玫瑰酥糖、核桃仁跟一些雲片糕了,怕是吃不飽的……」

  「於我足矣。」

  素還真笑著取過玉瓷杯逕自斟了盞熱茶飲下,娃娃見狀伸手想阻攔,卻礙於身高差距只能跳著腳嚷道:「單喝茶傷胃!」

  「那再加塊雲片糕?」心情大好地捏了捏娃娃鼓起的雙頰,然後任她撲過來塞了自己滿嘴核桃仁和玫瑰酥糖,小丫頭猶不解氣地邊餵邊叨唸:「那樣哪夠啊!茶性寒涼最是傷胃,晨起還沒用膳怎承得住?哥哥你這樣日積月累下來定會傷身的。」

  「真該讓一線生和續緣見見妳這模樣……」嚥下滿口甜食素還真忍不住嘆道:「以前我總認為,是好友把我的寶貝續緣給帶得同他一般愛操煩,如今看來或許本就是性子像妳多些。」

  「他們是誰?」

  「同妳一般關心素某的人。」素還真笑了笑望向桌案風采鈴原本正畫著圖,
  
  「妳在練習畫竹?」

  畢竟年幼,墨竹枝葉雖甚有章法卻少了幾分寫意,但整體林景排佈頗佳隱隱予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……還不待他思索出答案,娃娃便不無得意地回道:「是呀,全風宅的林景就數爹爹院前這片竹林最好看了!尤其是從這個亭子望出去特別疏落有致。」

  他順著她的話語朝前望去——暖陽灑落林間,釉綠葉面上折射光斑熠熠生輝,在迷眩的目光中似雪落青枝,正是昔年那幅霜竹林景。

  「原來真是故人園中殊色……」       

  他一直記得當時未盡的約誓,於是照著那人希望履約走向真正的江湖,一路踽踽獨行,懷著念想走過千山萬水、踏訪古鎮名勝,終是等到與之相逢的一天——那些於午夜夢迴中重現的昔年,莫不是那人依約應諾而至?


   ※   ※   ※


  「哥哥?」娃娃不解他此刻翻湧的心緒,扯了扯袖角探問地喚道,素還真回神應了聲,將她抱至膝頭一塊賞著眼前隨風款擺的青竹。

  「妳知道這片林景何時最難描摩嗎?」

  娃娃聽聞他的提問有些悶悶不樂地答道:「對采鈴來說都很難啊!我連墨竹都畫不好……」

  素還真啞然失笑,輕聲嘆道:「待六出飛花滿瓊枝,霜白下隱約的那抹蒼綠最是難以描摹——」

  「爹爹以前好似也曾這麼說過,可現下還是黃梅時節呢!我怕是連雨落青竹都繪不出。」

  「那我來教妳,可好?」

  娃娃興奮地瞠圓了眼連連點頭,領他去畫閣尋覓所需畫材,清點後發覺猶缺泥金箋與草木黃宣和數色岩彩,待到素還真採買歸來,午後多雨的江南又由晴轉陰。

  娃娃幫著他於小亭中鋪開紙張與各色顏料,然後詫異地望向那襲特意取出的雪色狐裘。

  「這等溽暑天氣哥哥把狐裘取出來做什麼?」

  「等會妳就知道了,耐心點。」

  順手塞了仍想發問的娃娃滿嘴桂花糕,素還真架好風爐開始愜意地煮水烹茶,再將新買的糕點依品項種類分裝入盤,待一切就緒後天際雷聲隱隱,空中又泛起熟悉的潮氣。

  「要落雨了!」娃娃滿是期待地嚷嚷起來,素還真揉了揉小丫頭的髮際笑問:
  
  「雨竹和霜竹我們娃娃更喜歡哪個?」

  「自然是霜竹!這時節雨竹隨處可見,可若想見到青枝白頭還要等上好久好久……」

  聽聞稚子言語素還真驀地有些欣羨,淑世之道太長,對他而言轉瞬即逝的寒暑,在那人小小的世界裡卻漫長的近乎永恆。

  「那便讓夏蟲也見見霜雪之姿吧。」

  言畢素還真起身走出亭外,笑著止下娃娃想拿傘跟出來的舉動,然後在她不解的目光中開始佈下重重陣法。

  風起雲湧,滿院青枝隨勢款擺催動簷角鈴音,當越發濃厚的水氣凝結成雨自天際滴落的那瞬間,素還真撚指催動陣法——氣溫驟降、雨觸成霜,不多時記憶中的雪色蒼竹再現。

  娃娃歡呼著跑出亭外,伸手接住飄墜的晶花現寶似地呈予他,「哥哥你看!」

  「仔細別凍著。」素還真一把將娃娃抱回亭內,然後把早預備好的雪狐裘給她穿上,將繫帶打了個漂亮的繩結後問道:「這陣法最多只能維持一個時辰,我們娃娃是要玩雪呢還是想習畫?」

  「自然是習完畫後再玩雪!」娃娃拉著他的衣袖撒嬌道:「所以哥哥你可要快些教會我。」

  「好好好——我瞧妳墨竹的基本功練得還不錯,我們直接來學調和花青和藤黃吧?」

  他領著她在白瓷盤上調制深淺不一的竹色,再於黃宣上以筆按提出交錯的葉面,然後提點整體林景布局和留白。

  娃娃學得很快,不一會便依著眼前的霜竹雪景認真描摹起來,素還真在旁看著小丫頭專注於繪畫的模樣,腦中浮現當年紅衣麗人落筆從容的絕代風華。

  在擁有「朱雀揮灑三波水,丹青真假分不清」的美譽之前,她是怎麼從一個天真不解世事的娃娃,一步步逼著自己走向有心人設好的框架?就只為了圓一個遙不可及的歸人真心想望……

  素還真有時忍不住會想,若娃娃就這麼自由地長成了同自己記憶裡不同的性格和模樣,如今的他們又會是怎樣?

  或許僅是遊歷水鄉時偶然的擦肩回首、或許是如同那日河婚嫁船中的女子,與他人走完平淡安穩的一生——命運只要錯了一步,清香白蓮便永不識情愛,無法知曉與理解凡情種種無奈、失去再續涼薄親緣與牽掛的可能。

  何其殘忍又何其慶幸,清香白蓮素還真遇上了化名為朱雀雲丹的風采鈴,於如棋世局中廝殺出一路桃花似血。丹心互剖、遍體鱗傷,他們於神魂烙上彼此名姓後再生生被割裂拆毀,紅塵濁浪將那人捲離他的命途,刨空的卻刻於骨血永誌難忘……

  素還真裁了片泥金箋,調和石綠與群青開始作畫,這麼多年過去他依舊記著當時的比試,而今他們終於看向同一片林景,草染寫意、岩彩厚麗,待到畫成再同那人持盞品論,也算一償昔年未盡的約誓。

  只不過畫沒多久他便有些無奈的停下筆,看向身旁時不時便偷偷偏著臉覷著他作畫的娃娃,「想試試嗎?」

  聞言娃娃湊了過來先是興奮地點了點頭,復又有些遲疑嘟嚷道:「可是泥金箋跟岩彩都太貴了!我怕畫不好糟蹋了……」

  「怕什麼,這不是有我在嗎?」素還真笑著將小小的娃娃圈進懷裡,握著她的手執筆於泥金箋上勾勒出青枝骨幹與一葉葉蒼綠。

  敲擊胡粉為雪時娃娃跟著灑落銀鈴般的笑聲,仰首滿是期待地問他,「哥哥!待到真的雪滿霜竹的時節,爹爹就回來了對不對?」

  素還真不置可否的回以一笑——

  沒有哪隻夏蟲能真正存活至霜期,他們只是在真實來臨之前共孵一夢溫存,恰如此季江南尋常時雨那般短暫。


慕曦語 寫於 2019/4/2~4/30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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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番外】青竹


  素續緣在琉璃仙境的房內和醫廬皆飾有不少青竹的圖畫,一線生有回見著忍不住打趣道:「我瞧素還真為數不多的收藏和真跡都擱你那了!連我想同他討還少不得一頓捉弄和折騰,你爹親對你可是真捨得!」

  青年環視自己滿屋布置,有些無可奈何地回以一笑:「續緣也不是平白得到爹親贈物……」

  「喔?讓伯伯猜猜——肯定就是哪日素還真來訪,見著你書案一些畫著解悶的花草,或寫給村裡孩子們當字帖摹本的詩詞跟千字文時,就不由分說、不容拒絕地硬是要拿他的珍藏來同你換!偏偏那些寶貝竟全中了你的喜好,所以我們續緣也只好勉為其難地收下啦?」

  聞言,素續緣拱手同一線生施禮討饒道:「伯伯料事如神!下回若再有改名易姓的臥底機會,不如就以卜相為名吧?」

  「哈!就你爹親那點彆扭心思還用得著巫卜推演?說穿了就是想同兒子親近又拙於口舌,知你喜歡青竹又怕平白送禮有人不收!於是變著花樣投其所好同時,取些有關於你的小物件回去自個兒樂上老半天。」

  身為素還真炫子頭號受害者的一現生,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絮絮叨叨起來,素續緣聽著既歡喜又有些扭捏,竟支吾著好一會接不上話。

  一線生難得瞧見素續緣這模樣,寵溺地捏了捏他的臉嘆道:「你這性子若有任何彆扭的地方,定是將素還真那不坦白的臭脾氣傳承了個十足十!橫豎是他起的因,苦果也得自己擔著。雖說不太同情你爹,但伯伯還是得勸一句——你那墨荷練得夠好啦,別再藏著掖著趁這次回來給他送去吧?」

  「伯伯說笑了,爹親娘親都是丹青妙手,續緣拙作實難登大雅之堂。」

  「你呀就算隨便塗隻雀鳥,你爹都能當得了鳳凰般寶貝著同人四處誇耀!重要的從來不是表相,而是隱於背後那一份心。」

  「續緣知曉了,定遵伯伯教誨。」

  一線生滿意地捋了捋美髯,幫著出起主意,「其實覺得自己畫差正好!你爹就是想同你多親近,不如央他教你?」

  「可爹親諸事繁忙……」

  「就是忙才要他藉教你作畫的機會休息!伯伯都幫你謀畫好了,素還真所有關於竹的蒐藏裡最寶貝的就是幅霜竹圖。你等會就去風遠亭那邊等你爹邊作畫,待素還真回來就請他指點畫竹,琉璃仙境裡雖有清竹卻沒有整片的植林,你爹定會取出那寶貝來,品鑑賞玩的同時邊教你!賞畫、伴子、休憩、暖心——如此一舉數得實為上上之策。」

  「噯,伯伯這大軍師果真名不虛傳,如此玲瓏心思想是爹親也難以招架!」

  「少灌迷湯,我這就給你去佈置筆墨紙硯、茶具風爐,至於怎麼同你爹親交心,自個兒看著辦!」

  一線生笑著拍拍素續緣的肩膀轉身忙碌去了,剩青年獨自一人苦思如何依計哄得自家爹親高興……

  於是待素還真深夜歸家時,便見著多年好友插著腰沒好氣地同他問道:「怎麼這麼晚才回來?續緣都在風遠亭裡等你老半天了!」

  「那亭四面招風,好友怎不勸他先回屋休息?」素還真漩眉微蹙,霜降後天氣一天比一天冷,眼看著就快落雪了竟還待在外頭也不怕受涼!

  「續緣說他睡不著,可明眼人都知道是想等你,我備了炭火凍不壞你的寶貝心肝!趕緊瞧他一眼然後各自歇息去。」

  「多謝好友,為我父子操持整日想是諸多辛勞,好友亦早些安置吧。」

  「哎唷唷,平時也沒見你這般客氣,想是為著續緣對我也殷勤起來。」

  「好友……」

  「哼,同你說笑呢!別讓孩子久候快去吧。」

  素還真朝一線生匆匆頷首,轉身便朝風遠亭的方向疾走遠去,一線生望向多年友人的背影嘆笑著搖搖頭,打了個呵欠愜意地踱上回房的路。

  當素還真趕至風遠亭時,便瞧見素續緣披了件鶴氅背對著他正專注作畫,素還真有些好奇便悄無聲息地湊上前覷了眼,他的孩子正提按著墨筆在畫竹,待到株葉方成欲擱筆續墨時,素還真才笑著說道:「我們續緣真的很喜歡青竹呢!」

  「爹親您回來了。」青年嚇了跳急忙起身朝他行禮,然後恭謹奉上一直溫著的茶水,素還真接過杯盞飲了口示意孩子挨著他坐下,伸手攏了攏對方鑲著雪狐裘的衣領,溫言探問:「就不知是何處林景惹得續緣這般魂牽夢縈、夜深不寐?」

  素續緣故作懊惱地嘆了口氣:「便縱有再好的風景畫不出也是枉然……續緣拙於丹青筆下難成心中山水,又一時較了真故才拖磨至今未睡。」

  「喔?可爹親覺得你畫得不差呀!」素還真取過孩子畫作觀視,白宣上墨竹疏落有致、林葉排佈間甚有章法,先別說他的續緣本就是畫什麼都好,這圖從運筆落墨到結構上來說分明沒任何問題?

 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,素續緣拿回圖紙後有些羞赧地探問:「續緣多謝爹親寬慰,但此圖所繪不過普通修篁,而我真正想畫的卻是霜竹之姿,聽一線生伯伯說爹親素善丹青,就不知明日可願撥冗指點一二?」

  忍笑看著素續緣罕見的忸怩作態,素還真何等聰明就在這一來二往問答間,猜出了好友和孩子暗藏的心思,於是順水推舟地答道:「何須待到天明?爹親恰巧知曉一個繪竹的好去處,擇期不如撞日,等會去灶房備個食盒便出發吧!」

  聞言素續緣明顯一愣,他們父子難得天倫共聚,能和素還真多親近些他固然歡喜,但一思及現下霜冷風寒又近更闌燭滅的時分,便躊躇起來,「可爹親在外奔波一整天了,還是先行歇息為好……」

  感受到孩子體貼自己的心思,素還真牽起素續緣的手暖暖一笑,「無妨,眼看著便要落雪了,此刻前往正是觀景的大好時機,續緣方才說繪不出此景夜難成眠,想必也是還不睏的!不如陪爹親共賞霜竹之姿吧?」

  「是,但欲賞霜竹也該換件厚實些防雨雪的外氅,續緣會和食盒一起備好!還請爹親稍候。」

  「好,那為父便去準備畫材,我們兩刻鐘後於偏門會合,仔細別擾醒你伯伯,教他知曉怕又是一陣唸叨。」

  「續緣明白。」

  父子倆相視一笑後各自忙碌起來,素還真走入畫室打開暗格取出那張霜竹圖,往事歷歷、依稀如昨——可嘆難以描摩的從來不是霜白下那抹蒼綠,而是抑於世局塵浪下隱微不敢言明的真心。

  「雖說對續緣本就沒什麼不好割捨的,但素某依舊私心留妳留了這麼久……若叫他知曉我們其實是去看妳,應當是會歡喜的吧?」

  素還真眷眷難捨地再看了眼,將畫用油紙仔細包妥後連同畫材一起置於盒中,轉身往約定的地點走去。

  會合後父子倆運使輕功一路疾行,不多時便來到不夜天外,素續緣略略卻步囁嚅道:「父親本就是想來探望母親的嗎?」

  「每年除了既定的時日,我們父子好像很少一起來看她……續緣可是有什麼顧忌?」

  「孩兒……只是怕自己打擾了相思的風景。」

  長久以來的複雜心緒令素續緣有些難以啟齒,他總覺得不夜天是專屬於父親母親的地方,除了特定節日偕同父親一起來祭拜打掃,這裡沒有自己的位置、連出現都是一種唐突。

  「別多想。」素還真嘆了口氣牽過孩子,忍不住伸手彈了他眉間一記復又笑開,「你這鑽牛角尖的脾性隨我,真是可惜了。」

  「一線生伯伯也這樣說過。」

  素續緣摀著額頭嘟嚷,覺得積鬱在心頭的結似乎稍稍解了些,素還真瞧著他的動作以為自己方才下手重了,連忙湊近觀視邊揉邊反駁,「等你伯伯自個兒當爹了就知道!可千萬別隨了他的叨唸跟愛操煩,屆時把個好好的娃娃養成個小老頭才是真可惜。」

  素續緣聽著忍俊不住笑了開來,素還真見狀這才安心地的捏捏他的臉頰輕道:「我們父子要把話說開來才好,這般藏著掖著哪日鑽到牛角尖頂,遙遙隔著兩端便生疏了。」

  「孩兒知曉,日後定遵爹親教誨便是。」素續緣回以璨然一笑,主動握住父親的手隨他走入不夜天。

  含願臺上殘棋依舊,彷彿隨時候著新局再開——父子倆行過懸滿紅燈的庭院、踏上月洞門後曲折迴廊,從未如此深入的素續緣有些好奇地左右張望,直至那座被幽篁包圍的靜僻樓閣出現在眼前。

  「幽竹居?」

  「你母親的閨房。她那時走得匆忙,所以有不少東西因此留了下來……一些詩詞手稿、簪飾銅鏡俱在,你沒見過你母親盛裝的模樣,當真是風華絕代、舉世無雙。」

  「在續緣心裡,娘親無論如何都是美麗的。」

  「為父亦是如此覺得。只是當時年少,覺得讚美女子的容貌流於膚淺,怕予人只重皮相之感,是故你母親從未聽過我盛讚她的美麗,以致後來——」

  「母親是知道父親的!」

  迎向素續緣擔憂的目光,素還真嘆笑著擺擺手續道:「是呀,萬幸有她知我,那些陳年舊事不說了,我們續緣以後可要學著多誇誇自己心愛的姑娘。」

  「爹親……」

  「好啦,快進屋去瞧瞧!爹親去煮水燒茶等會還要教你畫竹呢。」

  「風爐之事就讓續緣來吧!」

  「這兒我比你熟,時間寶貴就別同為父爭了,聽話。」

  想想父親的堅持確實在理,素續緣便依言進入幽竹居內,母親的閨閣如想像中雅緻,經年不散的檀香予人一種熟悉的安心感。

  他伸手撫過畫案琴几,感受母親曾在此生活過的痕跡,久未擦拭的銅鏡霧濛濛地映出來人一頭烏髮,恰似與故主對鏡、細看容顏又像昔年驚鴻一面的照影……

  素續緣啞著嗓子喚了句娘親便難以成言,時光悄然流逝,門扉扣響聲中傳來素還真溫言探問:「續緣?茶好了。」

  「多謝爹親,孩兒這便出來。」素續緣匆匆整理好心緒跟儀態緩步走出,素還真覷著他打趣道:「幸好沒紅著眼像隻小兔子,不然你娘親又要誤會我欺負你。」

  「爹親慣會說笑。」

  接過素還真遞來的杯盞,素續緣啜飲著溫熱的茶水逐漸平復下來,屋外的空氣比早先更為濕冷,眼看著便要落雪。

  他們邊候著邊在簷下擺案舖紙,素還真同素續緣講解了些畫理後問道:「欲繪霜竹,續緣覺得以黃宣為底、調合花青與藤黃的草木染,和泥金箋搭配石綠跟群青的岩彩,何者更為適宜?」

  「依理兩者皆可行,只是續緣更偏好以草木染來作畫。」

  「是嗎?」素還真輕聲笑了開來,「果真母子同心,爹親也只好請你娘親來教你了。」言畢,在素續緣詫異目光中取出油紙包覆的那幅霜竹,徐徐展示於几案之上。

  「這是你母親的作品,此圖下筆疏落有致、用色典雅通透,即便只是單純的臨摹也可從中習得許多技巧,對你學畫甚有助益!為父今日便將它轉贈於你,等會回琉璃仙境便同箱盒一起帶走吧,如此更利於收藏。」

  「爹親!如此珍貴的畫作怎可……」

  素還真抬手止下孩子未竟話語,緩聲敘道:「比之書畫與回憶更加珍貴的,是我們共同擁有了你,你才是我對采鈴所有念想的延續——這幅霜竹留在我這也只剩回憶,於你卻能有新的開展!早些年我們父子情分淡薄,怕給了你此生便再難相見,所以才一直自己留著。如今雖也是聚少離多,但心近了何愁沒有相會之期?你如今總不會拒爹親於千里之外吧!」

  「續緣豈敢,反倒要請爹親別再把孩兒給推得遠遠的才是。」

  素續緣說完後不無埋怨地癟了癟嘴,難得見對方如此孩子氣,素還真寵溺地捧過他的臉扯了個笑後答道:「爹親哪裡捨得。」

  「說圖還是人呢?」

  「兩者皆有這答案如何?」

  「怕是不能更好了。」

  素續緣將臉偎入素還真掌中眷眷撒著嬌,讓人看著滿心都柔軟了起來——他太晚學會如何當個普通父親,生生錯過了孩子最需要他的時光,所幸續緣仍願予他機會和等待,縱使一路磕絆也終是圓滿了他們父子此生情份。

  「謝謝……」

  乍聞父親此語素續緣百感交集,卻將那些曾經的惶然、失落與無處可訴的孺慕之思,都化作一抹微笑輕鬆帶過。

  「爹親這句謝著實比過往那些莫名歉意來得進步許多,教一線生伯伯知曉怕是要喜極而泣了!」

  「說起來好友確實為我父子勞心甚多,你在風遠亭作畫怕也是他出的主意吧?」

  「爹親心似明鑑,回去後不如由我們父子共繪丹青為謝?伯伯早先同我說他想討幅爹親的真跡很久了。」素續緣倒也坦白,同時不忘替勞苦功高的一線生說情,生怕自家爹親回禮時又想出什麼促狹法子令人難以招架。

  「如此甚好,續緣想我們父子共畫些什麼?」

  「不如就眼前這片霜竹吧!」

  言談間天地水氣積累飄墜,霜雪紛紛點染了青枝白頭,素續緣同素還真並肩觀賞眼前絕景,忍不住想著若是母親也在就好了……

  似是看穿他所思為何,素還真說起昔年那場與風采鈴以霜竹為題的比試,末了有些不是滋味地問道:「續緣怎麼就沒想過試試岩彩呢?」

  「呃,或許是因為泥金箋跟岩彩皆所費不貲,續緣畫工尚欠火侯怕糟蹋了……」

  「……因為太貴了嗎?」聞言素還真不知怎麼地微微蹙起漩眉,自己也感到疑惑地喃聲低語:「我好似曾經在哪裡聽過類似的回答……」

  「爹親?」察覺對方表情有異素續緣有些擔憂喚道。

  素還真很快甩開那些連他也說不清、片段又模糊的幻影,走至畫案另一端朝孩子招招手,素續緣乖巧地靠了過去然後被父親捉著手,執筆飽蘸早先備妥的岩彩,於泥金箋上按提出一葉葉綠痕。

  素還真握著孩子的手邊教他畫竹邊笑道:「畫材再貴,不也還有爹親在呢……」

  「嗯。」

  隨著動作素續緣一頭烏亮髮絲在眼前晃漾出隱微殘像,不知為何那瞬間素還真想著若續緣再小些就好了——這樣他便能將那孩子圈在懷裡,共畫出滿幅幽篁。

  滿院青枝隨著漸大的風勢款擺,吹動了不夜天不知哪處簷角鈴音,隱隱約約,恰似誰人敲落胡粉為雪時的淺聲輕笑……


慕曦語 寫於 2019/4/25~4/30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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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後記】素還真31週年登場快樂~ヽ()

  我只想仰天長嘯邊加班邊踩點趕稿我容易嗎!!!好,除了生日快樂沒什麼想多說的,真後記等我有空再該吧……

  大家賞文愉快!>3<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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