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3月11日 星期三

【江南時雨】渠歌(上)

楔子
 
 
  「月兒彎彎照九州,幾家歡樂幾家愁?幾家高樓飲美酒,幾家流落啊在呀嘛在街頭──」
 
 
  那是一條小小的溝渠,漾著歌、盪著槳,如漣漪圈洄般總是迷霧重重。 
 
  誰的歌聲繞呀繞的傳唱不歇?
 
  誰的思念轉啊轉的迂迂迴迴?
 
  誰的扁舟划呀划的追逃尋覓?
 
 
  你想著誰、碰著誰、又錯過了誰?
 
 
  那是一條小小的溝渠,傳說,直到黃泉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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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小姐,有人在唱歌!」綁著雙辮的少女歡聲嚷了起來,回頭看向同是一臉興致盎然的紅衣少女。
 
  「真是首好曲子。」少女托頰倚著船身,纖手隨著旋律輕輕撥弄著水痕。
 
  「小姐妳同她和嘛!」
 
  「妳這丫頭恁是膽大!方才聽過的渠歌怪談現下倒忘得一乾二淨了?」
 
  「管他呢!對方也不知道我們是何方神聖哪~」少女靈動的大眼滴溜溜一轉,朝她眨了眨眼,付耳嘀咕了幾句。
 
  「妳這心眼也真夠壞的!」紅衣少女聽後瞋大了眼,伸手就朝對方胳肢窩搔去,主僕二人笑鬧做了一團!霧在此時濃了三分,忽遠忽近的歌聲未歇,原是嘻鬧的少女們陡然一震!
 
  莫名的水聲傳來,霧裡有人搖著槳緩緩前行。
 
  「小姐!」少女抓緊了船櫓預備划開,卻被紅衣的少女輕輕地按住了手。
 
  「莫慌,就這麼划出去會迷失航道的。」
 
  「可是…」
 
  「就不知剛才誰還天不怕地不怕鬧著要我唱歌的?」
 
  「我的小姐呀!都什麼時候了妳還有閒情逸致尋我開心?霧這麼濃又大的咱們也沒攜個燈籠燭火,若是對方就這麼撞上來可怎麼辦才好!?」
 
  「那也只好唱歌嘍!」
 
  「小姐!!」小丫頭急得聲量大了起來,紅衣的少女笑著拍拍對方的手安撫。
 
  「唱了歌對方不就知道這裡有人了嗎?雖說秋分妳現下的嗓門怕是整條渠裡都聽見了!」
 
  被調侃的少女鼓著腮幫子、噘起嘴應道:「是是是──小姐既想著了辦法就別逗我這個只長嗓門不長腦的蠢丫頭,快開金口替人指點迷津吧?」
 
  「誰說我的好秋分蠢了?妳若方才不叫我同人和歌我也想不到這法子啊!」紅衣少女討好的揉消了對方氣鼓的雙頰,再親暱地朝她鼻尖一點!歡聲問道:「秋分想聽什麼曲子呢?」
 
  甩了甩辮稍,小丫頭聽著遠方傳來的弦音淘氣的笑了!「就和這首渠歌吧?」
 
  紅衣少女含笑飲了口茶潤潤喉後朱唇微啟,澄澈柔美的嗓音隨風輕輕盪了開…
 
 
  水霧漫漫、歌聲緩緩,朦朧間錯身而過的舟楫,承載著誰的回憶?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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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「月兒彎彎照九州,漁船兒到處好停留!青山綠水風光好呀,漁哥吹笛妹梳頭。
   月兒彎彎照九州,漁家的工作幾時休?白天搖船夜補網呀,姑娘青春水裡丟!」
 
  今日的雨重樓內歌舞特別喧鬧,起因於當家花魁、首席歌姬──雨姬姑娘一時興起說了今日要與賓客們船歌應和,為此整個雨重樓內的丫環夥計全數動員了起來!中央的空地今日撤了舞台,改鋪上深淺不一的水色紗綢與棉布,層層疊疊的幻出水波瀲豔。
 
  夥計們趕工用柏木板搭了艘底部裝著輪子的小船,船內安著舒適的錦緞軟墊,雨姬一看滿意的讚了聲好,脫了鞋襪慵懶的躺進去,斜倚著船指揮著剩餘的佈置工作。
 
  「靈兒~叫妳翠雲姊姊自樓上懸些清透的雪紗下來,既是船歌答唱怎可少了水霧漫漫?若一來二往的全教人看清了去哪還有情調!」
 
  「是!靈兒這就去辦。」簪著藍鈴花飾的素衣小婢乖巧的應了聲,正欲旋身又被雨姬喚住。
 
  「噯,等等交代完了再備套茶具來擺上船,除添風雅外若我真渴了還能光明正大的喝茶呢~」
 
  此話一出一旁圍著的丫環夥計全數笑了起來,負責記錄樓內大小表演的老管事捋著一把斑白的鬍鬚,搖搖頭笑道:「咱們雨重樓最嬌貴的雨姬姑娘渴了誰敢攔吶?您就算餓小老兒扮成蚌殼精都偷偷幫您遞糕點上去!」
 
  雨姬聽後掩唇禁不住笑出聲來,「那咱們這渠裡今日可熱鬧了!再領些蝦兵蟹將今晚乾脆搬演水淹金山還是哪吒鬧東海吧?」
 
  「雨姬姑娘扮白娘子還說的過去,這三太子的戲碼還是讓小老兒改天喚芸生他們來表演吧?那孩子的扮相可俊了!」
 
  「這倒也是!我也想念那孩子的戲想念得緊,就請您老人家近日再安排吧?定了日子後別忘了跟靈兒說一聲,若恰巧能遇著無悼公子來的日子就再好不過了…」
 
  「只要雨姬姑娘一句話,芸生他們戲班子都依您的日子!」
 
  「有緣則遇吧!為此不小心壞了人家生計就不好了,管事的你記著,正因對方重我,非到必要時絕不強求!」雨姬豔豔的紅唇勾著笑,畫著靛藍的眼角淡淡睨了去,老管事恭恭敬敬的低下頭。
 
  「小老兒謹遵雨姬姑娘教誨…是說今個兒的樂師您屬意誰上場?」
 
  「拉二胡的王二瘸子今晚不犯病吧?就由他壓陣!靈兒~拿我那把九霄環佩的古琴來,等會交代翠雲去挑雪紗的同時順道叫妳子夜姊姊過來。」
 
  「子夜姊姊?」小丫頭不解的歪了歪頭,雨姬笑著輕彈她額頭一記。
 
  「雨重樓裡這麼多姑娘,她老神龍不見尾妳就算看過也早忘了!我剛剛試了下這船雖裝著輪子但要推動還需點力氣,原是要妳今晚替我撐篙的現在也只好換人,由妳子夜姊姊來剛好,還能聽她彈琴呢!」 
 
  「若是靈兒再有用些就好了…」總是伴著雨姬登台的少女有些失落的低下頭,悶悶不樂地說道。
 
  「傻丫頭想些什麼呢!妳還這麼小,今夜我們是在陸上行舟,下回真到水上時定讓妳掌舵如何?」雨姬抬起對方小巧端麗的臉蛋親暱的捏了把,小丫頭紅了臉開心的點點頭轉身跑開。 
 
  雨姬看著那嬌小的白衣身影一步步離了自己視線,揮揮手摒退眾人後將整個身子倒進船內,纖指取下簪在髻上的藍鈴花飾把玩著、沈沈嘆了口氣:「妳這樣叫我怎麼捨得讓妳有用呢…」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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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素衣的公子打著扇,踏著青石街道在這薄暮時分來到了自己慣常飲茶聽曲的雨重樓,小二見著了熟客熱絡的上前招呼著:「無悼公子您可來啦!今晚有特特別的節目不妨移至大廳來就近觀賞?小二我定為您安排個稱心如意的好位子!」
 
  白衣白髮的公子聽後淡淡一笑,「我不喜熱鬧,還是上二樓雅房內觀賞自在。」 
 
  「小的知道公子好靜,若是尋常舞姬、雜技表演怎敢邀公子下樓來?可今晚是雨姬姑娘要與賓客們船歌答唱呀!」
 
  「若是如此我更該避遠些才好!說出來也不怕你笑,在下五音不全從小最怕的就是唱歌…」
 
  素衣的公子扇一揚、湊在小二耳旁輕道,溫潤的嗓音裡隱隱帶著笑,伴著迎面拂來若有似無的清香,讓素來口舌伶俐的小二也一時恍了…茫然間也不知應些啥,就讓其他人領著公子上二樓去了!掌櫃的眼看不對,快步出來朝他後腦門一掌掃去!
 
  「阿福你傻啦?」
 
  小二摸著微微發疼的後腦,有些委屈、有些不解的喃聲說道:「這麼俊的公子怎可能真不會唱歌呢?豈不是白糟蹋他那副好音嗓,光用說的就聽得我醉乎乎的了…」
 
  「只要是人吶、哪有十全十美的?就連那傳聞裡的武林名宿素還真也不過只是個半仙罷啦~」
 
  「說的也是…」
 
  方踏進雅房裡的素衣公子冷不防打了個噴嚏,一旁茶房急急奉上熱茶關心地問道,「無悼公子您無恙吧?瞧您臉色不太好要不要替您添張毯子?」
 
  「無妨,幫我備些熱食跟壺附著薑末的大紅袍即可。」
 
  「小的這就去!」
 
  點頭輕應了聲,茶房下樓後素還真隻手托頰倚在桌邊,微蹙著眉喃聲自語,「我看起來真有這麼病弱?莫不是撞鬼撞到印堂發黑了吧…」
 
  嘆口氣後自嘲地笑了笑,修長的指節和著樂音扣響在檜紅的桌面上,不多時熱騰騰的桃花燒賣與豆腐澇,盛在翠嫩粉青的玉瓷盤和盅裡送了過來。
 
  茶房另手端著白釉鑲銀邊的瓷托盞與茶具,放妥後將有著剔黑梔子花紋的小巧圓盒交予他驗茶,素還真旋開漆木盒蓋後,大紅袍特有的馥郁蘭香在鼻息間浮動,唇線勾起滿意的笑弧讚了聲:「確實是上等的武夷古栽,樓內能收到這款茶真不容易!」
 
  「無悼公子讚謬了!小的看您今日定是遊覽了不少地方,若信得過小的手藝今晚不如讓小的伺茶吧?」
 
  「也好,我確是有些倦了,聽說今晚雨姬姑娘有特別表演,泡完茶後便留下一同用膳觀賞吧?」
 
  「噯、那怎好意思…」
 
  「待會跟掌櫃的打聲招呼,就說無悼公子〝盛情難卻〞,你〝萬不得已〞只好從了~」笑著摸了錠銀遞給對方,「夠你一晚的賞錢吧?快下去幫自己弄份吃的上來,莫誤了開演!」
 
  「小的謹遵公子吩咐!」歡天喜地的一甩肩布,茶房做了個揖樂呵呵地下樓去同掌櫃將事情說了遍。
 
  「還真給你這臭小子撿盡便宜!」掌櫃聽後舉起菸桿敲了對方一記,沒好氣的哼道:「這無悼公子可是雨姬姑娘的上賓,你伺候時放機靈點~」
 
  「真是羨慕啊…那無悼公子出手闊綽得緊!上回靈兒才幫他送份茶食到門口,一賞就是錠銀子啊!」守門的阿福跟著探進頭來補了句,茶房聽後愣了愣吶吶地開口:「我今晚也是一錠銀子…」
 
  「該知足啦!人家公子還包你一頓晚膳呢~也不照鏡子瞧瞧自己生成啥德行,能跟靈兒丫頭比嗎?」老掌櫃叨唸著記了帳,將送來的豆腐澇與幾盤滷菜推過去,「喏、你的豆腐與公子的招待,別顧著吃而忘了咱們做夥計的本分!」
 
  「是是是──唉呀不好開演啦!」
 
  應答間驀地鑼鼓喧響,茶房一個驚呼轉身奔上樓去了,掌櫃的搖搖頭拾起菸桿又吸了口,隨後嘆出的煙靄朦朧朧地跟不遠處放下的水紗融成一片霧色凐然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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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獨自一人在雅房內的素還真舀了匙號稱是秦淮八絕的豆腐澇入口,滑嫩的口感帶著胡麻油的香氣與醬味在嘴中散開,他微微嘆了聲,忽然懷念起一線生替他做的鹹豆漿。
 
 
  『好友…這是什麼?』
 
  『唷唷~博學多聞的素大賢人不會連豆漿都沒看過吧!不是你自己點著要吃的嗎?乖乖過來喝完~』
 
  『好友…你確定那能用〝喝〞的嗎……』素還真一臉愕然的看著眼前那碗泛著醬色,半液半固還充滿筍丁木耳與蔥花的〝豆漿〞。
 
  那時他拗不過好友天天早起吃早膳的養生之道,怕麻煩的隨口說了聲幫他備碗豆漿即可,想說從此省事事省不用早起面對滿桌滿碟的清粥小菜,誰知方出門好友便捧著一大碗內容豐富的〝豆漿〞在飯廳內朝自己招手。
 
  『當然能用喝的!我就知道你這個人犯懶,所以那筍丁木耳還特別剁了細啊~別怕噎著喝了就去同那啥黨啥派的算計周旋,包你精氣十足!』
 
  素還真苦著一張臉,突然很羨慕在飯桌前吃著滿桌滿碟正常早膳的葉小釵與風隨行…
 
  『素某今天要面對的派門可大了…』
 
  『那還不快喝了豆漿上工去?』
 
  『素某是想應該坐下來喝點粥,跟小釵隨行他們一起去。』
 
  『這才對嘛~早膳多重要啊!』一線生樂呵呵的拉他坐下,順手幫他夾了滿碟的菜,素還真邊笑著道謝邊不動聲色的將那碗可疑的〝豆漿〞推向風隨行,誰知風隨行伸手拿了麻油便往碗裡倒!然後面無表情的挪回他面前。
 
  『唉呀~隨行挺識貨的嘛!這鹹豆漿就是澆點麻油才香,素還真快趁熱吃吧?』一線生捋了捋美髯點頭讚許,滿臉期待的著素還真用膳,實在沒辦法辜負好友的一番心意,他懷著壯士斷腕的心態嚐了口──
 
  『如何?』
 
  『其實還不差…有點像水多了些的豆腐花…』素還真暗自咋了咋舌後鬆口氣,好友真不愧天下第一巧的封號,連看起來這麼古怪的東西都能做得美味。
 
  『是你自己說要用喝的!不然我就多添點鹽滷再做硬些?』
 
  『嗯。』
 
 
  從此除非他改口說要吃點別的,否則只要有一線生在的每日清晨,一早面對的永遠是碗熱騰騰的鹹豆漿…他其實是很感謝好友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顧與用心,就算小小一碗鹹豆漿也別出心裁的依四時五行配著不同的料,就怕他膩了又略過早膳。
 
  素還真舀著與鹹豆漿極為相似的豆腐澇再吃了幾口,樓下傳來陣金玉鏗然、伴著急急的步伐茶房端著吃食趕上了開場!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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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水霧漫漫、輕舟緩緩,誰人在一片迷濛間唱起了記憶裡的呢噥渠歌?
 
 
  「起霧了…」女子斜倚船撥弄著水痕,回首看向男子的眸光裡滿是慵懶嬌柔。
 
  「不正好合了妳的雅興?」白衣的男子拍開酒、自顧自痛快地喝了起來,水衣女子微噘著嘴偏過頭去喃聲嘟嚷。
 
  「若沒記錯今夜我們是來泛舟的!霧起了又怎麼觀月賞景?」
 
  「賞景不得還有歌聽不是?」笑著將酒遞予對方,男子調起弦音,沒錯過女子一閃即逝的笑意,「我以為,妳今夜最主要的目的是同人渠歌答唱。」
 
  「我平日唱得還不夠多嗎?」挑眉喝了口對方遞來的酒,她聽著男子彈了幾節悠悠水調,然後凝著她用少見的正經語氣這麼說了。
 
  「別人如何我不知曉,但妳是天生的歌姬命!滿腦子只想著如何盡興的一直唱下去罷了…」
  「你好似有著滿滿的哀怨啊?」她掩著唇艷艷的笑了起來,為了那份難得知心的同時,也想著是否該將那人多往心上放些。
 
  誰知男子聞言後聳聳肩,無奈的嘆了好大口氣,「因為三更半夜還被個歌癡拖出來游湖…」然後單手穩穩接住她朝他扔去的酒瓶。
 
  「滿腦子歌或你,自己選一個!」她被氣得胡言亂語起來,要收口卻已不及,那人執過她的手往唇邊一印後,眉眼燦燦地彎成她認為天底下最幸福的弧度。
 
  「那我選──」
 
  
  男子的話語蘊著笑模糊了…她傾身向前去想聽得更清,透白的雪紗拂過女子絕色的容顏,雨姬忽然驚覺眼前的一切只是人造的幻覺,王二瘸子拉著他那把啞胡,按著弦也揉不出完整的音色,恰似船行時咿啞嘈雜的櫓聲。而她伸手撥劃到的也僅是紗綢舖出的水色,雨姬回眸望去,一襲黑衣的子夜凝著她,然後悠悠彈起水調。
 
  「月兒彎彎照九州,幾家歡樂幾家愁?幾家高樓飲美酒,幾家流落啊在呀嘛在街頭──」
 
  朱唇輕啟,所有的迷惘悵然都成了纏綿幽婉的樂音,雨姬環視著雨重樓內滿滿的賓客,目光找不到停佇的方向,纖長的睫羽扇了兩扇後緩緩落下。
 
 
  曾經,她的身邊有著一個人;曾經,那個人說天涯海角他們一起尋歌去!曾經…有太多太多的曾經,她唯一守住的只有那一句──
 
  請為我而永遠歌唱。
 
  於是她還在這裡,徘徊著不忍離去、每當江南下起了雨…
 
 
  「月兒彎彎照九州,幾家歡樂幾家愁?幾家夫妻團圓聚,幾家飄散啊在呀嘛在他州──」
 
 
  弦歌初響,素還真驀地起身走至靠欄邊觀視,一旁伺候著的茶房慌忙放下沒吃幾口的豆腐澇,急急跟上前去,「公子莫急,還不到同賓客答唱的時候呢!雨姬姑娘不過先唱首水鄉渠歌暖暖場。」
 
  「原來,是渠歌啊…」他聽著記憶裡似層相識的曲調,思索間對上了船尾黑衣女子彈琴的指法,勾撥挑抹間黑衣翻飛成了紅袖,朱雀雲丹抬首對他艷艷一笑──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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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聽起來頗像竹枝詞?」
 
在那個永遠沒有夜晚的江南庭院裡,他隻手托著下顎沉吟幾許後說出答案。
 
「對了一半。」
 
紅衣的麗人淺笑輕輕,纖指撫平餘音後起身至他對桌落座,也不急著催促答案,素還真遞上了秋分方才熱好的巾帕,溫聲叮囑。
 
  「暖暖手,小心別傷著了筋骨。」
 
  「不過就幾闕曲子,朱雀雲丹還耐得住,多謝素賢人關心。」
 
  言談間,交遞的手就這麼不經意地碰在一塊,素還真在抽手時順勢將暖熱的巾帕包覆上對方纖柔的指掌,目光飄向一旁琴桌。
 
  「朱弦聲雖清越但易傷手,稍有不慎怕是積久成疾。」凝著琴弦素還真蹙起旋眉,卻聞身側朱雀雲丹笑語低低裡帶著嘆息。
 
  「江湖兒女,哪個等得到韶華衰老?」
 
  「現在抽身還來得及…」
 
  他回頭正視著她的雙眼,朱雀雲丹愣了會,深邃的眼瞳裡閃過一瞬複雜,最後帶著些許悵然的微笑低下頭,雙手握緊了巾帕。
 
  「剛剛那局…不算了…」
 
  「為何?」
 
  「不過是民里間的水鄉渠歌、船曲答唱,佚名雜調的以此為題有失公允。」再抬首時朱雀雲丹已恢復了一貫的從容優雅,他看著她彷彿看著另一個自己,用那樣平和安穩的微笑虛構了何等真實的假象…
 
  於是他也跟著笑了。
 
 
  「公子、無悼公子?」
 
  素還真在茶房的呼喚中回過神來,應了聲後朝對方緩緩笑開,反驚得茶房愣在那一時半刻結結巴巴的湊不出一句話來!這時廂閣外傳來女童嬌嫩甜美的嗓音,「無悼公子、茶房大哥!靈兒替雨姬姊姊送答唱的彩花來。」  
 
  素還真走上前去親手揭起了竹製的簾罩,一身月牙白衣梳著兩條烏溜溜麻花辮的靈兒,仰起臉來朝他燦燦一笑!
 
  「勞煩妳了。靈兒,等會幫我謝過雨姬姑娘的好意,這彩花還是送給能歌善舞的有緣人吧!」
 
  「咦?」靈兒瞠大了水汪汪的雙眼,偏著頭有些錯愕的模樣煞是可愛!素還真彎下身揉了揉小姑娘的頭後輕聲笑道:「因為我根本就不會唱歌啊!難得和雨姬姑娘答唱的機會還是讓賢的好~靈兒可得幫我好好保守這秘密別叫人笑話了。」
 
  誰知小丫頭聽完他的話後迅速地將彩花往他手裡一放!雙手握拳很是認真的這麼說了:「無悼公子莫怕!有靈兒在呢,絕計不讓您被人笑話。」
 
  「耶?」
 
  素還真有些愕然的看著靈兒進了廂閣,拉下茶房的身子朝他耳畔嘰哩咕嚕了一陣,然後茶房望向他的眼神裡添了份憐憫與慷慨激昂,「公子,自古人無十全這等小事您就別放在心上了!劉備雖然無能可他還有關老爺和張飛陪他打天下呢~今晚有我跟靈兒丫頭在定叫您在船歌答唱中拔得頭籌!」
 
  「茶房大哥!劉備不是無能而是心懷仁德、兼愛天下,這樣的賢君名主雖不善策馬殺敵,卻有能者甘心替他謀劃佈略、爭戰沙場,這才是王者之道啊!」
 
  「靈兒丫頭說的甚是,公子小的嘴拙不過就是她那個意思,不會唱歌真的不打緊,今夜定讓您風風光光的就是!」
 
  「呃…多謝。」
 
  他其實,真的只是單純來聽歌賞曲罷了──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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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就這樣,素還真托頰倚著靠欄邊觀賞著樓下熱鬧滾滾、你來我往的船歌答唱,身後靈兒丫頭跟茶房各占著檜紅桌面的兩邊討論著答唱的歌曲。
 
 
  『月兒彎彎照九州,翻天風浪使人愁!』
 
  「為吃穿哪顧得險呀,可憐夜夜淚雙流──」
 
  「月兒彎彎照九州,今日一去不回頭!」
 
  『誰教你走上虛榮的路呀,一朝墮落一生休──』
 
  「可惡!又讓那對門的吳公子給搶先了。」茶房恨恨地拍了聲桌,靈兒甜甜的笑著安撫道:「茶房大哥莫急,這幾首都是一般尋常調子,大夥都朗朗上口的答出也沒什麼稀奇的呀!」
 
  「說的也是!無悼公子放心,我跟靈兒讓您對上的肯定是其他人都答不出的曲子這才風光!」

  「一切隨意吧?聽旁人對唱我也樂得悠閒,你們也別太計較勝負反失了聽曲的樂趣。」
 
  「是…」
 
  素還真哭笑不得的看著鬥志大失同時低下頭的兩人,拍了拍手笑著說道:「就勞煩茶房再去叫幾盤吃食,大夥放輕鬆點喝茶賞曲吧?」
 
  「小的這就去!」
 
  待茶房出了廂閣後,素還真行至靈兒對桌入座,舉箸撥了幾個桃花燒賣到玉瓷盤裡遞過去,「吃些,別餓著了!我剛請妳茶房大哥多點了些茶食,妳愛吃什麼儘管同他說去別客氣。」
 
  「多謝無悼公子,靈兒真的不餓!」小丫頭怯怯的將盤子輕推了點回來,又覺不妥地低下頭繞起手指。
 
  「怎會不餓?現下剛好是晚膳時分哪。」
 
  「真不餓的!平常這個時候靈兒還跟在雨姬姊姊身旁表演著呢,早習慣了!」說著說著小丫頭的視線朝靠欄邊望下去,有些悵然的看著雨姬坐在子夜撐的船上同賓客們答唱。
 
  「雨姬姊姊說…靈兒年紀太小撐不動船,今日就不讓跟了…」
 
  小丫頭的嗓音裡參著些許失落悶悶地響起,素還真將玉瓷盤再次放至靈兒面前輕聲勸道:「那就更該多吃點才對啊!在正確的時間用膳小孩子才長得快。」
 
  「雨姬姊姊也是這麼說的…可一個人吃飯多沒意思……」
 
  素還真看著平日機伶乖巧、總是笑臉迎人的小丫頭此時微噘著嘴的神情,驀然想起了娃娃──
 
  他不在的時候,那個總是燃著盞燈等他回來的紅衣娃娃,會不會也是這般嘟著嘴悶悶不樂的一個人用膳呢?
 
  想著想著素還真夾了個桃花燒賣湊近小丫頭嘴邊溫聲哄著:「要不然我陪妳吧?兩個人一起吃就不寂寞了。」
 
  「啊!?」
 
  素還真看著出奇不意被自己餵了一口的小丫頭,羞紅著臉乖乖吃起整盤燒賣的模樣滿意地笑了。
 
 
  不一會茶房端著滿盤的吃食回到雅房內,開始張羅起煮水燒茶,滿室氳著大紅袍的香氣,恬然寧閒。而樓下的歌舞未歇,歡鬧擾嚷著彷彿兩個世界,素還真凝神細聽唱詞,內容除描述水上人家生活喜憂或人世貧富離合外,總再三反覆著同一個句子。
 
  「為何歌詞裡總唱著〝月兒彎彎照九州〞?」接過茶房端來的茶水,素還真忍不住好奇的問了,聞言靈兒與茶房對看了眼,最後由小丫頭率先朝他甜笑著解釋:「因為這是天下唯一公平事呀!」
 
  「啊?」
 
  茶房瞧見了他的反應搖搖頭接續說道:「公子,像咱們這種幹活人哪,心裡總有不平的時候!怨嘆為何別人住高樓盡享榮華富貴,自己卻寄人籬下有一餐沒一餐的討生活?但再怎麼不如意啊,看看天頂上的月亮心裡就會舒坦點,這麼漂亮的景緻可就不是富人專有,您本事再大、銀子再多也改不得它的陰晴圓缺,這就是天理吶!」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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