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2月13日 星期三

【江南時雨】夜城(贈重嬰)

楔子
 
  傳說裡有座城都,居住著過往所有回憶。
 
  你想見的、不想見的,潛伏於生命裡的一切岔成阡陌…而路的彼端有誰在引領歌頌?
  
  不想走、不能留,心有罣礙則成永世徘迴,那裡是屬於夜的絕對領域,所有光明消止──
 
  形而無形的黑暗,是唯一存留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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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「蜀道難,難如上青天!郎君心猶勝蜀道,欲覓相思萬萬千…」
 
  二胡啞著絃音伴著窗外疏漏滴雨,水藍衣裳的歌女微偏著頭,滿室昏黃燭光映著斜髻上的藍鈴花飾,閃耀著宛如晨曦的露光。
 
  歌樓內靜悄悄的,彷彿除了歌女與樂師外再無他人,纏綿婉轉低頌著哀歌。
 
  「…昨宵似近、今朝又遠,君心無語阡陌意,妾身難解問青天!可知相思萬萬千……」 
 
  一曲將盡,歌女繪著靛藍顏料的眼眶盈著淚,隨著二胡最後幾個旋音緩緩滑落。
 
  深深向眾人一福!再抬首後已是美麗笑顏,惑人的低柔嗓音帶些嬌嗔響起:「雨姬給各位獻醜了!」
 
  頓時滿樓喝采如雷響!接過小婢遞來的羅絲巾帕,雨姬輕拭著淚痕、淺笑更添艷色,朝眾人再次躬身後翩然離場。
 
  雨重樓恢復了昔往的喧鬧,大廳裡夥計們往來穿梭不歇,招呼著送酒備菜,二樓雅座間最上等的廂閣卻在此時悄悄降下簾幕。
 
  屏除了雜鬧喧囂,穿著米色儒服的男子隨性彈撥起眼前的七絃琴,滿室迴盪的音色慢慢凝成方才的唱曲…
 
  雪色長髮半挽成髻後用絲繩簡單繫起,垂餘的髮絲隨著修長指節優雅的律動輕輕晃漾,與滿室暈黃燭光交映成了柔和金黃──當雨姬拂開簾幕後見著的便是這番光景,似是察覺訪客的到來,白髮的年輕公子停了未盡的曲子迴身站起,看清了來人後泛起淡笑拱手為禮,「雨姬姑娘。」
 
  「好生久見了,無悼公子!」雨姬漾著笑,親手將端著的菜餚一一佈上桌,「還記得您上回欠著的酒菜嗎?」
 
  「雨姬姑娘何需如此多禮?」
 
  「噯…我雨姬雖只是個風塵女子,倒還懂得〝言出必行〞的道理,還是公子認為雨姬高攀了?」
 
  「請姑娘切莫誤會!在下不是這個意思…」
 
  「那就〝恭敬不如從命〞嘍?」雨姬帶些得意的嬌笑著,晃了晃掌中擎著的青釉螭柄鳳首壺。
 
  「是…」有些無奈的看著滿桌上好酒菜,素還真暗暗苦笑嘆道。
 
 
  『這下不鬧到三更半夜怕是走不成了…』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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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美人在側、燕語呢喃,本該上演齣佳人才子的好戲,奈何有人嚴重的心不在焉起來。
 
  「無悼公子,上回那位說書的老先生呢?怎沒同您一起來。」雨姬移箸夾了些糖酣蝶魚入了牙白的釉瓷劃花雙鯉碗中,巧笑倩兮的問道。
 
  「啊?」原是偏頭緊盯著窗外不曾稍息的雷響夜雨,卻在回過神的瞬間讓眼前不知何時已堆滿的菜餚看傻了眼!有些尷尬的朝雨姬含首一笑,「抱歉…」
 
  「無妨,怕是雷響太過沒聽清吧?雨姬是問您上回那位說書的老先生哪!」
 
  「啊,老人家本就只是路經此地於舍下暫住,沒幾天便繼續雲遊四方去了。」
 
  「是嗎?實是可惜了!原想託公子央請老先生再來說幾回書的…」
 
  雨姬微噘著唇,好不惋惜的嘆了口氣。那一瞬間,他的眼前出現了娃娃──
 
 
  『好可惜哪!老爺爺怎不多住幾天?采鈴還想聽故事呢…』
 
  然後,嘟起嘴、他最珍愛的娃娃輕輕低低的吁了口氣。
 
 
  「可惜了一桌酒菜?」他發覺自己笑了起來。
 
  「無悼公子終於也有心情說笑了!」
 
  見雨姬殷勤的執起酒壺,素還真慌忙的抬手制止,「在下體弱,無法飲酒。」
 
  「無妨!公子以茶代酒即可,這盅雨姬還是先乾為敬。請!」
 
  「請。」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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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酒過三巡,雨姬略顯薄紅的艷麗臉龐綻露饒有興味的微笑,勾著唇、目光凝向不時望著窗外的白髮公子,輕悠悠的嘆了口氣。
 
  「噯、無悼公子似乎一直心不在焉哪?莫非是雨姬招待不周令您興致索然至此…」
 
  「不是的!在下不過擔憂歸途,今夜這雨實是落得人發愁…」
 
  「愁什麼呢?這雨重樓又不缺床榻被褥,公子大可留宿呀!」水袖輕揚,雨姬掩著唇咯咯地笑著欣賞對方一閃即逝的惶窘。
 
  「多謝姑娘美意,只是還有人等著在下回去,所以也應是向姑娘告辭的時候了。」
 
  「是麼,真是令雨姬好生羨慕!就不知為公子等門的是老嬤嬤還是小娃娃?」
 
  「是小娃娃。」
 
  「唉呀!原來無悼公子早有家眷,教雨重樓眾家姐妹知曉了不知該有多心碎哪?」
 
  「姑娘…」
 
  瞧見了對方微蹙眉間,雨姬歛起笑,端整儀容後正色說道:「問及公子的家室是雨姬多有唐突,但請公子體諒雨姬為了眾家姐妹的心思不得不有此僭越!還望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,讓雨姬以薄酒賠罪…」
 
  「姑娘言重。」按下雨姬欲執的酒樽,素還真淺淺一笑!「在下並無感到不快,只是已心有所屬,還請雨姬姑娘代為傳達,切莫錯愛!更何況在下來此非為尋歡,不過為了姑娘一曲與一個承諾。」
 
  「公子真是個難得的老實人!」揚手輕擊纖掌,雨姬艷艷的笑了起來,「說穿了上這雨重樓的客人多半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!真來欣賞我們姐妹們歌藝舞技的又有幾人?難得遇上了知音客也令人不得不多些心眼兒試探提防!今日一談更加深了雨姬與公子為友之意。」
 
  執起朱泥雕花的陶壺為彼此添滿赭紅的胭脂雲潽,雨姬盈盈舉杯:「有言道〝君子之交淡如水〞,不知公子可願與雨姬共飲?」
 
  「感謝姑娘抬愛。」暗暗鬆了口氣,素還真舉杯飲盡馥郁芬芳的茶水,換得雨姬嫣然一笑!
 
  「能得公子為友,是雨姬三生之幸!本該熱熱鬧鬧慶祝一番,但知公子歸心似箭,僅欲以一曲酬知己,不知公子意下如何?」
 
  「伯牙子期千金義,歷盡天涯無足語…那麼就由在下為雨姬姑娘操琴一曲為報。」
 
  「怕是再好不過了!」雨姬玉臂輕舒,姿態婀娜的站起身子,一旁的小婢佈好琴桌後捧著檀煙裊裊的錯金青銅博山爐靜立一旁,嬌嫩的童音甜甜響起:「有請無悼公子。」
 
 
  白髮的公子低聲道了謝,纖長的十指撫上琴弦。
 
  而後,幽幽響起的琴曲與歌聲隨著窗外不曾稍停的夜雨起落,或疏或密、終至停歇…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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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時過子夜,雨後的暗夜一片漆黑,在雨重樓懸著永不熄滅的大紅燈影下,雨姬接過了靈兒手中簡單繪著花鳥的白紙燈籠遞上前去:「無悼公子,夜路難行,攜盞平安燈吧!」
 
  接過了燃亮前路的光明,素還真感激一笑!「多謝姑娘,夜寒風冷請勿再相送!在下就此別過。」
 
  「望公子一路好走!」雨姬與靈兒翻飛著紗袖躬身退回門後,抬首時眼底只留下白髮公子出塵飄逸的背影,漸漸隱沒在紅燈盡處。
 
 
  「昨宵似近、今朝又遠,難測最是君心意…」
 
 
  雨姬望著暗夜彼端,像是想起些什麼似的唱了句後,揚起莫測高深的微笑。
 
  一旁靈兒不解的喚了聲,「雨姬姊姊,測度無悼公子的心思讓您為難了嗎?」
 
  「非也!難解阡陌的不是我,靈兒,做人切莫懷著太繁複的心思呵…這種人怕遇上了夜城終要作繭自縛的。」
 
  「夜城?」
 
  「妳不知道嗎?傳說,那是居住著自身過往的一座城都──」
 
 
  無法言明的、潛伏於生命裡的一切在回憶裡岔成阡阡陌陌,更勝蜀道難行…
 
 
  她輕輕攬著她走在雨重樓彎曲的迴廊,說著關於夜城的一切。
 
  「那麼,無悼公子此行豈不凶險?」
 
  「呵~我看那人運氣一向倒好得很!妳想想無悼公子那聽了奇聞、聽了好曲就流連忘返的性子,行夜路的經驗還少得了嗎?」
 
  「那就好…」靈兒安心的嘆了口氣,卻被雨姬猛然彈了下鼻尖!嗔道。
 
  「那才不好!」
 
  「啊?」
 
  「那樣豈不無趣?過往遇不上可不代表今晚遇不上!不都說了〝朔夜莫趕路,小心趕上黃泉路〞今個兒不偏不巧就是朔夜呢~」
 
  「咦!?」
 
  「不然我何需陪他喝了一夜無味的淡酒?」雨姬咯咯嬌笑,回到了廂房傾身偎上軟榻,揚手歡快的招呼著。
 
  「來人哪~幫我上壺醬釉金彩的陳年老紹興來!靈兒,替姊姊叫響廊上的姐妹們一同下來樂樂,今夜我們就鬧他個地覆天翻、不醉不歸!!」
 
   
  在酒色喧鬧裡,她揚起擱置已久的胭脂雲潽灑向窗外,倚著勾欄拿起錦緞製成的花束輕輕吹了口氣!
 
  藍色異光點點隨風飄向無垠的暗路彼端,雨姬滿意的笑了。 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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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雪白的身影在暗夜裡疾行,微光閃爍在林間樹影,轉瞬即逝!
 
  素還真足不沾地輕快的躍過了幾個山頭,雖是無月之夜,但靠著白紙燈籠曳曳的微光與極佳的夜視能力,倒也無礙歸途。
 
  穿山林、轉郊道,該是再不出十里便能踏上懸滿串串望歸紅燈的煙雨廊棚,素還真前行的腳步卻陡然一滯!
 
  
  「這裡…」看著眼前不應存在的景物,無奈的揚起一抹苦笑,「素某不記得自己來過啊……」
 
 
  周身忽然湧現大量濃白雲煙,迅雷不及掩耳的遮去前一刻還存在的風景,素還真敏銳察覺腳下地勢正逐漸轉變!待感覺停止後,他邁開右腳小心翼翼的朝前踏了一步──熟悉且冰冷的觸感驀地襲上左踝!那該是一雙血肉模糊的指掌,指掌的主人艱困的匍匐著,身側傳來陣陣物體爬行過草叢的聲響。
 
  『公…子…』
 
  氣猶若絲的男音陰森森自地面傳了上來,緊縛的力道化為透骨的涼意滲入四肢百骸!蹙緊了眉素還真沉聲應道:「蘇公子?」
 
  『…您還記得我…』感覺纏上左足的力道隨著男子帶笑的嗓音再緊了分,素還真低低嘆了口氣:念在我們相識一場,請放手吧!
 
  『因為相識,奴更不能讓儂走…』耳側忽然幽幽上女子空靈的聲調,然後一雙雪白的藕臂自虛空中浮現、緊緊箝住他的肩頸!
 
  「連夜來姑娘也來了?」有些不解的思索起現下處境,身後纏著自己的一妖一鬼勉勉強強稱得上一聲〝朋友〞,是阻、是助?素還真疑惑了…
 
  「可否給在下一個理由?」
 
  『儂不能走…』
 
  『你不能留!』
 
  「為什麼?」
 
 
  回應他的是一片靜默,除了越見糾結的力道──
 
 
  「走不能、又留不得,兩位讓素某為難了…」長長嘆了口氣,素還真在腦內飛快的將前輩除妖降魔的武功路數全想了一遍,只不過下場似乎皆是非死即傷…自己又沒功德圓滿到唸個三兩句佛號便能超渡眾生的本事……
 
 
  正當素還真陷入苦思之際,忽有點點水色異光挾著強大的氣勁旋飛而至!情急之下素還真震開身後妖鬼、迴身發掌!兩股氣勁在空中交會引發強烈震盪,借力使力素還真退開了是非地,卻在落定腳步的瞬間發覺,濃白的煙霧已不知何時散去,自己陷入了一片全然的黑暗裡…
 
 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 
 
  死寂的闃闇掩盡三光,四周靜得只剩自身呼息,素還真將手伸至眼前也僅見隱約輪廓,再探了探一直握在手裡的平安燈,微弱的暖意在指尖躍動,卻無法透出任何一絲光明。
 
  嚥下了今晚不知第幾次的嘆息,素還真吹熄了已無用處的平安燈,運起了抓風成石,將一顆顆內力凝成的石子丟著探路。
 
  「若教師弟知道了肯定會不高興…」
 
  帶些自我解嘲的苦笑道,依著抓風成石包覆上物體時的微弱反應,素還真漸漸掌握了地形,一步步朝前探去…
 
  驀地一陣氣勁將方出手的石子彈了回來!伴著記憶裡熟悉且不悅的嗓音響起。
 
  「哪個不長眼的小屁孩三更半夜還丟著石頭玩?」
 
  滿手的碎石鬆落,素還真愕然的獃立原地,聽著腳步聲一步步朝自己靠近,黑暗裡看不清容貌的那人站在自己面前笑了開:「什麼嘛~原來是位兄台!喂、朋友,今年都多大歲數了沒人教你就算傷心失意也別亂扔石子嗎?」
 
  「崎路人!?」來不及思考,那已歸屬於塵囂湮淪的名字就這麼硬生生的脫口而出。
 
  「騎鹿人!?」對方重複著自己的話語後誇張的笑了起來,「朋友,看樣子你似乎迷路了很久?但很不幸的在下沒帶牲口,你就算走累了想找個代步工具,除了出借我的肩膀跟雙腿怕是沒有第二個選擇了!」
 
 
  他聽著那人笑語朗朗、自顧自說個沒完…或許眼前全然的黑暗成了彼此最好的偽裝……
 
 
  終於那人停下了笑鬧,盯著他左右瞧了一會後,嘖嘖兩聲:「嘿、這位朋友,正所謂〝不打不相識〞需不需要幫個手?」
 
  他無法為現下鬱積在心底五味雜陳的情感找出最適切的表情與姿態,只能緊緊握住那人朝自己伸來的指掌。
 
  「你這個人啊,真的很好拐!別人伸手就這麼傻傻拉得死緊,也不怕被人牽去賣?雖然我應該不是什麼壞人,不過朋友你出門在外還是小心為上!別露出這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很容易被山賊盯上的…」那人似是很熟悉此處地勢,燈也不點的拉著他便走,一路碎唸個沒完!他很想出聲說點什麼,但話一出口還是那個名字。
 
  「崎路人…」
 
  「怎麼,到現在還想著騎〝路人〞嗎?你若真不舒服想上肩大可說一聲!這邊不吝嗇出借啊…不過租金很貴就是!」那人停下腳步,黑暗裡模糊的身影回過身,雙手抱胸斜睨著他。
 
  「多少?」
 
  「不會吧你真不舒服?」
 
  「我只是看不清前方的路…」
 
  「點燈不就得了?我說你呀~連這點走夜路的基本常識都沒有嗎?」
 
  聽著記憶裡久違的叨唸笑罵,懷念、抱歉、與許許多多說不上來的情感一擁而上──
 
 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寂寞的響起。
 
  「點過了,但熄了。」
 
  「那就再點上啊!」
 
  「沒有用…」熱度還在,只是無法再透出任何一絲光明燦爛…一如他的江湖路,心還熱著,只是再也追不回過往最純粹的無憂美好……
 
 
  那些曾經在他身旁閃耀的笑臉與生命,一一殞落為春泥,將他牢牢定在這武林。
 
 
  「我不能走。」可又有誰間或在他耳旁這麼說著──
 
 
  『你不能留。』
 
 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 
 
  那人冷著臉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燈籠,翻來覆去的察弄了好一會,「哪個人替你準備的燈火?」
 
  「…嗯…」
 
  「嗯啥?這麼難出口?不就要你跟那個備燭火的人說,在朔夜裡不小心走上這夜城的道路,唯有長明燈才透得出光來,其他燭火是不管用的!」
 
  「夜城?」
 
  「你該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踏在哪條道上吧…」
 
  「現在知道了。」
 
  「你這個人──」聽得出那人極力忍住不蓋他布袋修理一頓的衝動,沒好氣的續道:「沒人告訴過你〝朔夜莫趕路,小心趕上黃泉路〞說的就是怕遇上這種狀況嗎?」
 
  「所以我踏上黃泉路來了?」
 
  「哈、差一點!這裡是夜城,不過踏不出也等於是踏在黃泉路邊上了!」
 
  「這樣啊…」
 
  「你這麼冷靜會讓我覺得自己同情錯了人!」
 
  「非也、非也,我之所以還能這麼冷靜是因為有你在啊!」
 
 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,那人聽見愣了會、偏過頭去,「呿!我在有什麼用?我走我的路、你有你的路,不過同行一陣。」
 
  「目的不相同嗎?你剛剛拉了素某便走我還以為我們目標一致。」
 
  「讓你有這種期待還真是我的罪過了!不過看不慣有人擋在我回家的路上不走還亂扔石子罷~」
 
  「素某那是在投石問路。」
 
  「唷唷唷~問到我的肩頭上來了?」
 
  「抱歉。」
 
  「嗤,算了~救人就到底,送佛送上西!點燈、不點燈你自己選一個吧?」
 
  「差別在哪?我看你不點燈走的也挺順。」
 
  「我走得順是因為此路是我開!雖沒栽樹也不收你買路財,可是我要走的是通往我家的路,不是你的!」
 
  「若我選擇不點燈呢?」
 
  「簡單!我走完我的路後就放你一人繼續投石問路、反正也不干我的事了~」
 
  「那點燈呢?」
 
  「省時不省力!是最快也最危險找到路的辦法,若選這條我倒是能陪你行至出口。」
 
  「那就點燈吧!」
 
  「這麼乾脆!不問問危險在哪?」
 
  「你想說自會跟我說,反正點了燈就是同路人!我的危險等於你的危險。」
 
  「愛牽拖!」沒好氣的回了他一句,那人解下肩上布袋摸索起來,「有了!來、拿著。」
 
  他接過疑似蠟燭與匕首的物品,聽著那人得意洋洋的同他解說起來,「今天你遇上了我可說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!這長明燈的燭材可不易尋,須是由南海鮫人的油脂製成燭胎、再加上龍王老爺的鬍鬚捻成的燭蕊,經過七七四十九天祈福祝禱方能光透三界!不是我這萬應萬能的寶貝袋裡還真摸不出來,只不過…」
 
  「不過多少?」他打趣的問了聲,聽聞對方幽幽笑開。
 
  「心血無價…」
 
 
  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 
  「心血?」
 
  「這就是你該付的代價,長明燈的點燈方式不同一般,需要以人心血燃點!匕首我很貼心一並幫你附了上,該怎麼做你好生斟酌吧…」那人有些幸災樂禍的涼薄嗓音接續說道:「有些事順便跟你說清楚!到時是我拿燈、你跟路,不過這長明燈壞就壞在照路時會連點燈人的心頭事一並照了進來,事有多少岔路就有多少,你必須時時刻刻記著──路,只有一條!走岔了我也救不了你。」
 
  「我突然後悔選擇點燈了…」
 
  「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唷!我覺得投石問路其實也是個挺不錯的方法。」
 
  「不了…再投下去也不知會問到哪個凶神惡煞,麻煩幫個手吧?」
 
  「這麼信任我?不怕我一個失手朋友你先栽在這長明燈上!」
 
  「我是麻煩你──幫個手拿燈燭吧!刺心取血這事素某自己來就可以了。」
 
  「嘖嘖嘖~好氣魄!朋友,怕你枉死容我再提醒你一句…」話聲未落,血腥味散了開來!隱沒在黑暗裡的面容神色陡然一變!!
 
  「你!?」
 
  「心血有了,怎麼點?」
 
  「滴在燭蕊上頭。」
 
  不一會,黑暗裡燃起了一抹小小藍光,就著小小的光源他瞧見了那人流著鮮血的指尖,暗暗鬆了口氣。
 
  「你不笨嘛!還知道刺中指就行了…」
 
  「讚謬了,雖不是直接刺心,但五指連心割下去還是很疼的!下回再遇上了需要長明燈的迷途客,煩請問問你家萬應萬能的寶貝袋能否生出根繡花針來?」
 
  「哈、繡花針沒有,手絹倒有一條!止下血包紮、包紮就上路吧~」
 
  對方拋來條巾帕,順便接過他手裡閃著藍焰的燭火、小心翼翼放進白紙燈籠裡,淺淺藍光暈了開,夜城的路仍是晦暗…
 
  「就這麼點燭火,真照得清前路嗎?」看著眼前穩定卻微弱的光源素還真忍不住問了。
 
  「沒辦法,這就是你靈魂的熱度。」
 
  「…趁血還沒止前再多點個幾滴吧…」
 
  「這位朋友真愛說笑!你以為點長明燈是添燈油般越添越亮嗎?明暗已定何須強求?」
 
  「那麼,至少將燈火拿近些,素某還是看不清你的臉…」
 
  「傻子!看臉幹麻?看路才是重點吶!走啦~」那人不耐煩的一甩布袋率先轉身前行,素還真帶著不無遺憾的苦笑跟上前去。
 
 
  夜路漫漫似無止盡、曳曳的藍燈成了夜城裡唯一的光明…彼端的人們喧囂著!延展著道路向前聚集、逐漸接軌……
 
 
   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 
 
  他跟在他身後走著,專注的凝視著對方背影,藉此對逐漸蔓延的道路視而不見。
 
  耳旁慢慢響起了喧囂,素還真、素還真、素還真──
 
  他聽著不同的聲音喚喊著自己一遍又一遍…
 
  「崎路人。」他忍不住開了口,「能否跟素某說說話?」
 
  「欸、跟你說過多少次了?我既不騎鹿也不打算當路人讓你騎,所以就別再這麼叫了!」對方頭也不回的繼續向前走著,腳步漸趨漸快。
 
  「那要我如何稱呼你?」
 
  「不過萍水相逢,何須留名。」
 
  「劣者是素還真。」
 
  「噢、幸會幸會!素還真,若你一定堅持要個稱呼的話,可以學我喊一聲〝朋友〞?」
 
  「…那麼〝朋友〞請念在素某剛耗盡心血點燃那盞長明燈,氣力正虛的份上,可否把你的腳步放慢些?」
 
  「好讓那些岔路追上你嗎?素還真,專心點!不過流個幾滴血別像個大姑娘似的犯頭暈,路只有一條你可要看仔細了!」
 
  「素某不是大姑娘,可是素某現下真的很難得的犯頭暈…」
 
  「嗯?你剛剛說什麼…」聽出語音裡的不對,旋了個身攜燈朝後方照去,慘藍的燈光下已不見素還真身影,雪色衣袂的一角正迅速消失在黑暗裡……
 
  「該死!」
 
 
  耳畔的喧囂狂亂的交雜在一起,淒厲的哀號裡夾著童稚的歡笑,熟悉的、陌生的、他埋藏在記憶裡的一切緩緩散了開──
 
   聽不見。
 
  他努力凝著心神邊與崎路人對話,呼喚聲音逐次增大…慢慢的、慢慢的雜亂地人聲變成了單一、綿長的喚喊……
 
  素還真
 
  他跟著崎路人漸快的腳步疾走,卻怎麼也擋不住流經眼角的餘光。
 
  素還真
 
  模模糊糊的身影在路的彼端喚著他,如此的懷念又熟悉。
 
  誰也不是,只是回憶!他硬生生的撇開頭,直到那一聲──
 
 
  『兄長!』
 
 
  暈眩襲至。
 
 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 
 
  『兄長…』
 
  「柔雲?」與自己如出一徹的雪色長髮與硃砂紅痣構成了再熟悉不過的容顏。他唯一的妹妹怯怯地、帶著哀傷的微笑站在路的彼端。
 
  『兄長總是走得很快,無論柔雲怎麼努力追趕也沒有用。』像是自言自語、又似對他的埋怨,曾幾何時記憶裡只剩彼此背影。
 
  「不是的!柔雲、兄長只是…」只是希望著妳能學著自立、又自以為是的想一輩子保護妳……
 
  『只是從來不肯對柔雲說清楚,不是嗎?』
 
  是他先選擇背過身去,詳密周嚴的規劃裡卻少了她參與,只留下一句苛刻的抉擇。
 
  「我…」
 
  『既已下了決定,又為何回頭?因為同情我嗎!』清麗的面容在曳曳藍光下更顯冰霜,他發覺柔雲的手裡也擎著一枝長明燭。
 
  「因為妳是我…是我唯一的妹妹…」他知道自己站上了岔路口,可是如果不在此刻停留,他就算走出了夜城也走不出回憶裡的愧疚。
 
  『呵、兄長變坦白了呢!如果,我們都早些如此就好了…』他的妹妹掙扎的蹙緊了眉,朱唇幾度開闔卻無法再言語。
 
  「大哥記得,妳小時候是個愛哭鬼。」他聽著自己的嗓音突兀的劃破寂靜,「雖然很麻煩,可是…直到現在我才明白,能好好大哭一場、真好……」
 
  他的妹妹聽後笑開了滿臉的淚,『是我不要大哥的,不是大哥不要我!你成熟了、你冷漠了、你總嫌我孩子氣,那我就乾脆任性到底讓你頭疼一輩子!甩也甩不開、忘也忘不掉…』
 
  「妳成功了。」
 
  『可也錯了。』
 
  「柔雲…」素還真往前踏了一步,卻看見柔雲搖著頭向後退了數步。
 
  『這樣就好了…什麼也別再說…』素柔雲笑著的面容,是記憶裡不曾有過的沉穩安然『能再叫一聲〝大哥〞,真好──』
 
  她闔上長長睫羽,低首輕輕吹熄了蠟燭。
 
  「柔雲!!」
 
 
  然後,那個他最牽掛任性、也是生命最初相依的妹妹再一次消失了。
 
 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 
 
  「素還真!!」他被人氣急敗壞的一把撈了回來,長明燈淺藍光暈微弱的在眼前晃動,而身前人依舊不辯面容。
 
  他想,是不是要每個回憶都各自點了盞小小長明纔能彼此照清,而誰或誰了卻相欠遺憾後甘心吹熄了靈魂的熱度…再度回歸無盡的黑暗裡……
 
  那人提著的是自己的燈火,所以他始終無法看清。或許,這樣也好…見了雖好、不見也好,因為終要是不見的!
 
  「傻子就是教不會!都告訴過你路只有一條了…」那人依舊叨叨唸唸的數落著,卻令人倍感懷念,「剛剛那岔路是自個退了去的,我不想問你遇著誰,只是提醒你,不是每次都這麼好運道!繼續走吧。」
 
  他聽著聽著忍不住問了,「若我,就這麼踏進了岔路裡會怎樣?」
 
  「生不得、死不得,在迷途裡徘徊永世!我勸你不要輕易嘗試。」
 
  「你也在徘徊嗎?」
 
  「不,我有回家的路。」那人輕輕笑了起來,「迷路的是你,朋友!休息夠了就快點繼續趕路吧。」
 
  「嗯。」
 
  
  他隨著那人的引領繼續走著,喧囂仍在、喚喊仍在,只是他已決定了不再停留!
 
 
  「你的腳步變快了!」那人聽著身後漸趨穩定的步伐笑著丟下一句。
 
  「因為我不想誤了你的歸途。」
 
  「唷~現在才想到會不會太晚?」等了老半天身後人遲遲沒接下一句,那人疑惑的回頭一看──
 
 
  「素還真你的回憶裡到底養了什麼怪物!!」
 
 
 
  鐵鍊的聲響從剛剛就一直跟在身旁,他加緊了腳步追上前方的人影,突突然的一條岔路橫霸的將原路斷了開!
 
  「崎…」素還真發覺自己的聲音消失在無盡的黑暗裡,原還在視線可及範圍的那人一邊跟已不存在的自己說笑、一邊走遠。
 
  素還真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擋在眼前的岔路迅速淹覆、擴散了整個空間,鐵鍊拖行的聲音更加清晰地響起!驀然,強烈的巨痛襲上了四肢。
 
  「這是!?」重達千斤的鐵鍊牢牢鎖著手腳,遠方傳來異獸癲狂的嘶吼,黑暗的世界裡湧進了淡淡白霧,摻著奇異又使人暈眩的花香…
 
  素還真使出千斤墜穩住不斷被拖行的身子,同時努力思索著關於這熟悉又令人戰慄的花香記憶,異獸的嘶吼一聲聲隨著鐵鍊聲響逐步逼近,霧裡浮出了隱約輪廓──頭生犄角的異形身影揮舞著纏繞四肢的鎖鏈,將自己一步步拖向霧後無盡的黑暗裡。
 
  「莫不是我闖了不該闖的地方,閻王爺派了牛頭馬面來捉人吧…」
 
  素還真泛起了遊刃有餘的微笑,運勁揮動鐵鍊反制對方,誰料異形身影爆出一聲長吼、下一秒已迎面撲來!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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