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采鈴的一生太短，最常出現在素還真記憶中的模樣，依舊是不夜天裡那個怕他傷情難忘、又盼著他能永遠記著自己的小姑娘。如今想來會為此猶豫糾結的風采鈴實在可愛！遠好過她後來為了他們的孩子走得那般堅決，任憑他聲嘶力竭地喚喊也挽不回她的身影……
於是在風采鈴徹底離開後，素還真開始用餘生去印證彼此昔日所言，適才發覺——愈將那人銘記於心便愈發刻骨生疼，疼起來時彷彿剜心刨骨一般！可自己卻始終捨不得將她放下。
前行的路走得越遠，那人存於他生命歷程中的長度便越短，至少那些因思念而起的疼痛，代表著他對她的回憶依舊清晰如昨。
他記得他們短暫相處時每一件細微瑣事，那些珍藏於記憶中的吉光片羽，有時是對一紙書頁的論辯、有時是手談徹夜後持盞相敬的清茗、有時他只是遠遠地看著她，那人卻似心有靈犀抬眼淺笑相望——無論是風華絕代、談笑自若的朱雀雲丹，還是歷盡滄桑卻仍不言悔的風采鈴，皆是那人鏤刻於他心版上的模樣。
素還真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模糊了對她的記憶，直到他連自己都被自己給遺忘……
在歷經千日之忘回歸原身後，養傷的日子裡他多出了許多時間來整理心緒——
能夠遺忘是什麼感覺？
有一天續緣在他房內邊寫脈案邊隨口問了句，驚得素還真差點翻了手中藥盞！此問大哉……他其實一直覺得對續緣挺虧欠的，明明是自己要孩子隱於武林之外，可續緣每每再涉江湖，定是因為自己這個麻煩爹親又見傷損。
這回倒好，先不論異識入心、死去活來，他甚至連將自己跟眾人都忘得一乾二淨……續緣這回怕是真氣得狠了！素還真永遠記得自己好不容易恢復後，花了一段時間在仙腳頂鋒修復神識與記憶，然後就被一線生五花大綁地押來藥廬養傷。
父子倆久別重逢沒有幻想中天倫終得共聚的溫馨，他的愛子在替他望聞問切後端來一碗黑到發亮的苦藥，然後揚起抹令人膽寒的淺笑要自己務必謹遵醫囑。於是素還真開始過上了除安分靜養外，軟磨硬泡、討好賣乖求孩子早些原諒的日子。
如今續緣突然問起千日之忘一事，或許正是對方心結所在？素還真忖度了好一會適才慎重答道：「遺忘有時並不會比較輕鬆，反而在恢復記憶後更令人難受。」
「是嗎？續緣本想著若成為解鋒鏑的父親比較自在，應是也有法子能讓您忘卻一切前塵，反正失了記憶也無妨父親的淑世之道和與戰友相處。」
聞言素續緣僅是淡淡一笑，於脈案與藥單上又添了幾筆，素還真瞧著有些心驚膽戰連忙續道：「續緣此言差矣……無論如何爹親都是不想忘了你的。」
素續緣放下筆，理好厚厚一疊脈案後轉身正對素還真，「身為人子無法隨侍左右，忘與不忘似乎也沒有什麼分別——父親可知，當日取心後一線生伯伯做的第一件要事，便是依著您的囑咐將續緣驅離。」
「說驅離也太嚴重了！那時異識猖獗連爹親也苦無應對之策，至少……」
「至少留續緣在安全的地方，然後某日忽然得知自己的父親亡心、葬野，之後忘卻所有重生，再與昔日戰友並肩共續淑世之道。我似是一個局外人，和尋常百姓一般在事過境遷後將此聊作茶餘飯後的談資，身為故事主角之子，甚至知道的還不比個茶館說書的來得詳細、來得早，您說可笑不可笑？」
孩子久未同自己說心裡話本該是件讓人欣喜的事，可素還真卻越聽越感內疚，惴惴不安地問道：「續緣可是還在生為父的氣？」
「孩兒豈敢，只是感嘆自己能力不足無法替父親分憂解勞！今日說得太多了，言詞若有衝撞唐突之處，還望父親見諒。」
言畢素續緣朝他深深一揖後轉身離開，然後接連數日除卻晨昏定省、望聞問切外再不肯與他多言。
在續緣那碰了無數個軟釘子也不能去找一線生訴苦，因為好友只會嘮嘮叨叨地邊翻舊帳邊唸他活該！於是當素還真好不容易稍稍能活動自如了，那人的歸處便成了他最常來訪的地方。
某日朝妻子哀嘆完孩子還是不肯與自己談心後，素還真邊於棋枰上落子邊如同往日那般，和她絮絮叨叨地說起別後種種。因著傷勢反覆之故，所以距上回來此又隔了段時日，總覺得彷彿有說不盡的話想與她傾訴。
素還真偏頭思考了會該從何處說起，適才啟口娓娓道來：「素某最近真覺得自己年紀大了……事情沒以前記得清楚、拳腳功夫也逐漸快追不上那些所謂的離經叛道。江山代有人才出誠不欺我也！妳說那些魔頭怎就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般，愈發長進個沒完呢？」
風爐上沸水不歇，玉瓷杯中的茶湯由熾熱變涼冷復奠酹青塚已過了三巡，他終於說到此回最想同她說的那件事。
「前些時日為了局勢朝敵方低服因此傷了腦，聽一線生說那陣子不僅人變得健忘，連令人發噱的糊塗事也做了不少！其中最為可樂的便要屬——我竟然徹底忘了，妳從不曾在琉璃仙境等我回家吃飯。」
素還真眷眷撫上鐫有那人名姓的石碑溫柔笑開，「妳過去總擔心我記性好怕會傷情難了，如今想來偶爾能忘原來也不全然是件壞事……」
他從未真正遺忘過她，只是有時會縱容自己忘了她已經離開而已。
一夜剪燭話離情，隨著燭芯寸滅這才想起自己等會怕是要摸黑回去……素還真抬頭望了眼翳月雲影正打算索性待至天明時，一盞暖焰續上了殘燭——他們的孩子擎著風燈不知何時靜立於他身側，取出備用燭火再次暖亮碑前方寸之地。
「妳瞧，續緣也來了。」
「母親……」素續緣輕輕喚了一聲，跪於石碑前俯首默禱良久才起身。
素還真給孩子遞去杯新熱的茶水後好奇問道：「同你母親都說了些什麼？」
「告狀。」
「噢……」素還真略為尷尬地摸了摸鼻子，訕訕笑道：「為父怕是慣犯，你母親應是聽膩了，所以甚少入夢來叨唸我。」
「父親的語氣聽著不見反省，倒很是惋惜？」
「我總想著，她若是願意入夢罵罵我也是好的……總比有人連同自家爹親多說個幾句都不樂意。」
「母親，續緣沒有！」
聞言素續緣漩眉微蹙立即出聲反駁，素還真見狀則是揚起抹得逞笑意續道：「男子漢大丈夫可要說話算話，你母親今日便做個見證，從現在起續緣要同爹親好好說話。」
素續緣難得有些孩子氣地癟著嘴，低聲嘟嚷：「哪有人這樣……」
「這般不情願啊？看來爹親這回真把我們續緣給氣壞了……不然再請你母親做見證，爹親絕對打不還手、罵不還口隨你撒氣如何？」素還真伸手將孩子仍有些不樂意的嘴角捏成個笑，溫聲哄著。
不想被那人一直當成無能稚子保護，卻又因難得被當成個孩子般呵疼而感到歡喜，為此有些糾結的素續緣乾脆放任自己賴在父親掌中，打定主意要當回有糖吃的撒潑小孩。
「那續緣要父親同母親發誓，再不許將續緣拒於千里之外。」
「采鈴，我沒有！」
「你有——」
他學著孩子方才的語調朝妻子喊冤，惹得素續緣又氣成了張包子臉，素還真忍俊不住溢笑出聲，寵溺地揉了揉素續緣越見長開的眉眼，恢復了正色說道：「為父只是希望你遠離武林風波，這是我和你母親共同的心願。」
「父親總是這樣……」
「忽略了你的心情為父很抱歉！只是我目前仍找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。不是續緣能力不足，而是為父真的無法再承擔任何失去的可能……再讓我這個失職又怯懦的父親維持現狀一會吧？」
素續緣嘆口氣終是放軟了態度，「現狀是父親再不放手，續緣的臉就要被您擠出印子來了。」
素還真笑了笑，知道他善體人意的孩子又一次選擇了原諒與讓步，他鬆開手將素續緣緊緊擁進懷裡，附耳輕道：「謝謝。」
「母親，父親進步了呢……懂得用道謝取代道歉了。或許總有一日能想通，與其將人藏著掖著擁有偶爾回眸時的心安，不如選擇於江湖浪潮中並肩而行，換彼此觸目可及的安然。」
素續緣越過父親肩頭望向母親的石碑，帶著三分埋怨七分刻意地嘆了老大一口氣，然後為著素還真聽後咋舌的小小反應釋懷笑開，牢牢回擁再次失而復得的至親。
【番外】夢花落語道珍重
那日崎路人路經輪迴臺又見著風采鈴端坐於水鏡前，他嘆了口氣從乾坤袋裡摸出兩顆蘋果，邊啃邊給自家師妹遞去另一顆。
「自從素還真傷後妳來此的次數變多了，真那麼擔心怎不去夢裡看看他？順便同他說一聲別總拜些桔子、蘋果，有時也該給故人們換換口味。」
風采鈴接過水果柔婉一笑，俯首思索了會後微抿著唇問道：「師兄可識得眾天大師？我聽說他也來到此處，想尋人引薦給續緣託個夢。」
「續緣？他不是已經脫離叛逆寶寶期很久了！敢情終於受不了自家爹親隔三差五換著花樣作死，這回乾脆自己下手？」
「師兄……」風采鈴苦笑著解釋：「他們父子倆只是單純鬧彆扭而已。」
「呿！所以素還真就是為了這事三不五時來妳碑前擾人清靜？不中用啊不中用，說什麼掌握文武半邊天卻連點家事都處理不好。」
崎路人挨著水鏡邊坐下，陪著自家師妹看著那人在碑前絮絮叨叨，風采鈴知曉這是自家師兄的關懷與體貼，幽幽地嘆了口氣難得抒發起自身心緒，「師兄，那個人竟同我說他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呢……」
「早該服老啦！妳也別太過擔憂，我瞧著續緣行事挺有分寸的……唉唷，說人人到！妳瞧，續緣也來了。」
聞言風采鈴連忙朝水鏡望去，看著交談過後終於釋懷相擁的父子二人淺淺笑開。
「師兄，方才所託付之事便不作數了。」
「好——是說妳原先是比較捨不得誰呢？」
崎路人眨眨眼促狹問道，然後聽著風采鈴有些侷促地快速應答：「自然是捨不得孩子多些。」
「哈！若教那人知曉真要哭了。」崎路人起身拍了拍自家師妹的肩頭，誠摯建言道：「雖知妳素來覺得相見爭如不見，但有空還是去那傻子夢裡看看吧。」
因著崎路人的建議風采鈴糾結了數日，最後還是在清明那天來到了素還真的夢裡——
仍是隔著一局棋、兩盞清茗，那人於花樹下持卷閱讀，偶一抬眼見著她滿是欣喜。
「妳來了。」
「嗯。」
她如往昔那般於棋枰彼端入座，纎指捻起棋石落了一子黑，那人的白子旋即貼伏而上，不多時又復滿盤錯落。
「古有言：『觀棋不語真君子。』如今此局已了，妳可有什麼想同我說的？」
「相同的話說得多了，怕人嫌嘮叨。」
風采鈴邊收官整地邊淡然應道，素還真凝著她揚起一抹笑，「於我而言『嘮叨』兩字有點太過珍貴，前些時候續緣隨了他母親那般不太愛搭理人。」
「你這是惡人先告狀！惹了續緣傷心擔憂算你活該。」
「嗯，那素某可以解讀采鈴今次不太理人，也是因為擔心我嘍？」
風采鈴微抿著唇沒有答話，末了嘆口氣開始收拾棋石，那人見狀越過棋枰握住她的手，言詞懇切地說了聲對不起。
「續緣才方說過你有進步……」
風采鈴瞋了素還真一眼後緩緩回握住他的手，素還真慎而重之地將她的手攏在掌心裡笑道：「那……改說謝謝妳來見我。」
千言萬語不及那人落於眉間心上的一個吻，風采鈴忍住欲淚的情緒，伸出手彈了那人額頭一記。
「下次不許如此胡來，再惹續緣難過便真不理你了。」
「遵命。」
言畢那人將額貼了過來有些撒嬌地同她喊疼，她學著他方才那般於眉間落吻——風起花落，她在身形消散前笑著同那人說了句珍重。
素還真於夢中悠悠轉醒，浮於空氣中的花香隨著吐息依依縈繞，他有些艱難地睜開眼啞聲問道：「珍重後還能再見，對嗎？」
虛空無語，床几上續緣今晨拿來的花落了一瓣，似是應答。
（全文完）
慕曦語 寫於 2021/4/5~4/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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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後記】給我來些對話框，我可以再戰一千字！讓我分個上下篇，後篇的字數準能翻成上篇的數倍～ヽ(✿ﾟ▽ﾟ)ノ
寫完下篇的此時我已經連吐槽自己都懶了……半點訝異也無，這就是拆篇字數定爆倍的定番╮(′～‵〞)╭
三流此回長達七百多字沒一個對話框的文字論述，算是破了大江之前六百字的紀錄，我彷彿是寫了篇內心戲小作文ＯＴＺ
寫到後來已經是邊敲鍵盤邊該——有完沒完啊你！心理活動這麼多你倒是勇敢說出口啊！？(╯‵□′)╯︵┴─┴
對一個真‧話嘮而言，就算只是寫文我也無法忍受太久沒對話框的狀態……超令人感到焦躁與煎熬的，於是後頭對劇情的反撲也越大～這篇成年後的續緣大概是我有史以來寫過最兇的一個！(≧∀≦)ゞ
大概是直至番外才覺得終於寫到了自己當初想要的感覺，回首漫長的主篇彷彿都在為番外暖筆（喂）
這篇依舊是自己喜歡的糖刀風格～前面的心裡戲既然刀了不少，那剩下的篇章就通通拿來撒ｗ糖ｗ吧ｗｗｗヽ(✿ﾟ▽ﾟ)ノ
2021的清明文於此終於全數完結~可喜可賀！雖說在職人生只能夾縫填坑，但還是希望下回不會再拖這麼久了OT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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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殘篇】託夢
「我聽崎路說你們逢年過節，其實都有能於夢中探望親人的機會，那妳為何甚少入夢？」
又復清明時節，終於再見佳人的素還真隻手托頰有些埋怨地質問道。
聞言風采鈴好整以暇地剝著枇杷笑答：「這便要問你自己睡得夠不夠多了。」
「那以後每逢佳節素某便睡上一整日如何？」
風采鈴嘆了口氣將剝好的枇杷餵入那人嘴中，「我其實不希望你寄託於此。」
「但我希望。」
努力吞嚥下果肉後，素還真執起那人指掌用巾帕細細擦拭著，風采鈴隔著交錯的絲縷握住他的手問道：「那會是好夢嗎？」
「嗯。」
「若你不怕夢醒後更難受的話……」
風采鈴嘆息也似地笑著允了那人的要求。
【娘親眼中的真實】顧此失彼難兩全
又是一年佳節，素續緣邊收著祭祀後的鮮果邊有些燜燜不樂地同一線生傾訴：「一線生伯伯，我覺得母親最近越來越少入我夢裡來了……」
一線生拍了拍他的肩頭寬慰道：「好孩子別難過！這代表著你已經沒什麼讓你母親擔心牽念的了，這是成長的證明啊。」
此時素還真春風滿面地經過，看著正收拾祭品的兩人笑道：「啊，好友、續緣，忘了說早先供著的那盤枇杷教素某吃了，沒造成你們清點時的困擾吧？」
「呃，沒有……是說你不是向來挺懶得剝皮？怎會自己主動拿了枇杷？」
「嗯，有人幫著剝好餵了顆，想著滋味不錯便留著回味了。」
言畢素還真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，薄紅著臉匆匆離去，素續緣望著那人背影有些悶悶不樂地噘起嘴嘆道：「父親這是夢見母親了吧？母親偏心……以前分明都會來陪續緣的。」
「乖啊，不難過！伯伯給你剝水果。」
崎路人隔著水鏡看著這一切笑到不能自己，風采鈴羞紅了臉很是苦惱地想：入夢的時間就這麼短，哄好了夫君顧不了兒，真教人頭疼！
慕曦語 寫於 2021/4/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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