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12月22日 星期日

【江南時雨】鵝湖



  在那個夢裡,終日不絕的雨聲被簌簌落雪與風葉之音取代,素還真赤著腳行走於茫茫雪地。刺骨冰寒後是如火燒灼般的痛感自腳底一路蔓了上來,即便每踏一步皆如履刀陣,他卻還是朝前不斷地行走——


  一如天命、一如大道,註定了只能前行的軌跡。


    ※   ※   ※



  觸目所及皆為蒼茫雪景,他是天地間唯一玄色,以步履艱難推移著命途流轉。時間彷彿被冰雪凍結,阻滯流淌久到連痛楚也成麻木,身體卻仍是依循本能不停向前走著。

  直至風中傳來振翅聲打破這死寂的苦行,素還真茫然抬首尋望,一列天鵝自遠方冰湖飛過,白羽飄墜下模糊了素衣披髮的女子身影,他在不可置信中加緊了步伐奮力朝前跑去,記憶中那人也曾於相似的湖畔,微側著臉同自己笑問道——


  「素賢人可知『頓漸同歸』何解?」


  那是在不夜天七日時光中極為愜意的一個午後,朱雀雲丹邀他至一處對外的湖景賞鵝。越過曲橋的圍欄與湖泊便是自由的天地,素還真不無遺憾地想著:若能同姑娘從彼岸觀來豈不更為舒心快意?欄內的他們不過是世局的囚徒,揮麈清談、吟詩作賦的風雅背後,是各方勢力拉鋸的暗潮洶湧。

  他本能瀟灑唱罷排佈好的戲文,誰知棋逢敵手生生應了那句——叨在知己,生死以之,奈心與力違,束手無策。

  素還真有些無奈地笑了開,應道:「朱姑娘是想與我打禪機,還是爭辯格物致知與明心見性的高下?」

  朱雀雲丹聞言搖了搖頭,在重複的提問中添了分莫名急切與期盼,「都不是,我問的是何謂『頓漸同歸』?」

  即便立場殊異最後仍歸到一處嗎?素還真望著眼前身份成謎的女子,陷入漫漫長考……紫束白魔龍與天虎的預言只是幌子,他與她認真說來本就無立場之隔,只是若論同歸也終是虛妄。

  素還真著實參不透女子想聽什麼,只得反問道:「那麼朱姑娘所謂的歸處何在?」

  朱雀雲丹在他回問的瞬間,又恢復成原先那個克己復禮的女子,彷彿那些殷切與企盼不過是他自作多情的解讀與臆想。

  「我想這世上每個人,無論是何派系、信仰、境種,終是要歸於虛無的。」朱雀雲丹思索了會緩緩應答,嗓音輕柔中有著透澈明晰的了悟與嘆息。

  素還真聽後笑了笑傾身倚上圍欄,同她一起眺望隱於薄霧的湖水彼端,「朱姑娘所言在理,只是劣者的終歸之所太過漫長遙遠,姑娘若歸虛後還想同在下論證,恐怕要等上許久。」

  朱雀雲丹看著身旁童顏鶴髮一身道骨的那人,明知彼此本質有著雲泥之別,為何她卻仍是冀望著終歸後能與他再無立場的相見?

  「若說……」

  女子沉吟著,輾轉舌齒心間那份難以明言的念想,最後只能以假設裝裹綻於唇畔,可初初萌發便凋萎在侍女歡快的招呼與步伐聲中。

  「小姐、素賢人,茶水糕點筆墨皆備,無論你倆呢是要鵝湖爭論亦或學右軍觀鵝成書,都先來用些點心吧!」

  素還真率先迴身頷首應了聲,朱雀雲丹止下所有心緒流轉揚起一貫溫柔弧彎,任秋分替自己披上禦風的衣飾後,挽著她的手往一旁的湖心亭走去。

  入座後素還真端起新熱的茶水飲了口,看向正佈置著糕餅瓜果的秋分打趣道:「方才聽秋分姑娘提起鵝湖爭論,此行可是來與我和朱姑娘當個東萊先生的?」

  小丫鬟黑白分明的眼瞳滴溜溜一轉,心下有了計較朗朗笑答:「秋分自然是要和小姐同一陣線,只能委屈素賢人扮回腐儒孤軍奮戰。」

  「喔?劣者還不知原來秋分姑娘對心學別有見地,還望不吝賜教。」

  「不就吾心即宇宙嘛!」秋分雙手抱胸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,瞅著眼前一雙璧人促狹說道:「四方上下曰宇,古往今來為宙,我若在你心裡存在,便能於世間容身。」

  「妳這丫頭又胡解,人家論的是聖人為學之道。」

  朱雀雲丹薄面含嗔睨著自家侍女,古靈精怪的小丫鬟笑嘻嘻地借著佈置糕果之便躲至素還真身側,「小姐呀,萬物不離本宗,為學與求一知己也是頓漸同歸!素賢人你說對不?」

  「是。」素還真忍俊不禁地答道,接過秋分手中滿是瓜果糕餅的攢盤,迎向朱雀雲丹的目光誠篤且真摯,「鵝湖之會時復齋先生有詩云:『留情傳注翻蓁塞,著意精微轉陸沈。珍重友朋相切琢,須知至樂在於今。』頓漸同歸也好、天涯殊途也罷,終歸此時你我相視莫逆。」

  朱雀雲丹聽後回以一笑,雪膚嬌顏似朝花絢爛又脆弱的轉瞬凋墜,於他再怎麼努力伸手也難挽回的遠方……


    ※   ※   ※


  而如今她就在那裡。

  素還真停下腳步,霜雪掩覆下是即便世道傾頹也不敢坦然言明的愛恨,豔紅得彷彿經年反覆淋漓積累那一汪心頭血——明晃晃地灼人眼目,囓心攝魄。

  「朱姑娘。」

  素衣披髮的那人沒有回應他的呼喚,素還真一步一步走至對方身旁,順著她的目光凝視冰湖下那一身紅豔的曾經,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一開始便喚錯了名姓。

  「采鈴。」

  那人依舊默然無語,素還真也不氣餒便這般同她並肩看著水鏡裡的朱雀雲丹,不知過了多久,身側才傳來女子清脆卻如玉石般冰寒的嗓音。

  「我有時忍不住會想,你所執著的究竟是名為風采鈴的真實,還是喚作朱雀雲丹的虛像。」

  「不都是妳嗎?」

  「是嗎?」

  女子輕靈淺笑中有著質疑,傾身想往湖面靠得更近卻被人一把攔腰抱回。風采鈴有些錯愕回望那人驚惶神色,記憶裡素還真甚少如此失措,她下意識伸手想撫去對方臉上不該有的憂懼,卻在即將碰觸時如遭雷擊般縮回手。

  素還真只是將風采鈴擁得更緊,啞聲靠在她耳畔低道:「對我來說是一樣的。」

  「對我來說卻不一樣。」

  她嘆了口氣毅然決然地推開他,轉身往封有朱雀雲丹的冰層走去。那人跟了過來陪她坐在湖面上看了許久,她覷著他認真神色想起彼此往昔關於鵝湖的談論,突然很想問他就這般凝視著過往虛像能格物致知出什麼道理?

  似是心有所感,素還真忽然開口問道:「妳不覺得還少了些什麼嗎?」

  風采鈴聞言一愣,低頭仔細地將過往的自己又看了一遍——紅衣烏髮、蝶飾錦緞妝裹著冰肌玉骨,纖長睫羽掩映朱顏如畫,確實是適合銘刻在眉間心上、連真實的風采鈴也難以超越的好模樣。

  如今想來天蝶盟的手腕確實高明,連她自己都無法擺脫朱雀雲丹的虛像,更何況是素還真?

  那人見她久未答話於是輕輕敲擊冰面,她順著他修長指節望去,水鏡下映影成雙恰是昔年夢迴中的想望,素還真同樣凝視著鏡像喟然低語:「少了玄衣華冠的清香白蓮作陪。」

  素還真脫下外裳、解開蓮冠置於朱雀雲丹身側的冰面上,然後偏頭朝風采鈴朗朗笑道:「如此我們就一樣了。」

  她看著同自己一般披髮素衣的那人朝她伸出手,有那麼一瞬間風采鈴幾乎就快忘了自己存在於此的初衷。因著心緒搖動四周寒氣漸弱、空中熟悉的潮氣漫漾了開來……隨著藍光隱現,風采鈴只能暗自緊握指掌直至發白,狠下心來無視素還真的失落再次搖首推拒。

  「如此徒勞又是何苦?我們從本質上便有著雲泥之別,永遠不可能一樣。」

  「可我記得妳曾說過,這世上每個人無論是何派系、信仰、境種,終是要歸於虛無的。」

  「而我也記得你說過,自己的終歸之所太過漫長遙遠……素還真,命局已定我們終究是錯過了。」

  「是嗎?」他拉過她的手貼往胸口,霜天雪地裡只餘心頭一點暖融那人冰寒眉眼,素還真緩聲說著昔年來不及參透的答覆,「無論淑世之道再怎麼漫長,終有走盡的一天,妳若不在歸處等我便換我去尋妳——所謂頓漸同歸,吾心即理,而中有妳便能於世間容身。」

  「我最害怕的便是如此。」

  明知不該她卻仍是落下淚來,顫抖著將臉偎入那人胸前,心口溫熱脈動區隔陰陽,她感覺周身寒氣正在迅速退去,只能捉緊時間急切說道:「素還真,放下我!記住不要溺於過往、惑於表相,別給昔日的記憶殘影任何許諾與期待。既是從不言悔,那便認清所謂真實一直朝前走下去……」

  素還真微退半步捧起風采鈴的臉,卻什麼也來不及詢問,那人噙著淚留予他一句「答應我」後,隨著燦若春花的笑顏消散於他雙掌之間——


  雨聲一瞬間大了起來,天地不復黑白重歸渾沌,霜消雪溶化開冰封,水鏡下一身紅豔的朱雀雲丹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
  滿目閃爍藍光裡有女子隱約輕笑。

  『你要他不再惦記,但前提是妳自己真能遺忘嗎?』

  「四方上下曰宇,古往今來為宙,我若在你心裡存在,便能於世間容身……」華裳浸潤雨水似血殷紅,朱雀雲丹神色茫然反覆低聲喃誦於廣袤的雨牢中。


  昔日秋分那句「吾心為宇宙」的戲解,對欲求解脫之人而言才是永恆的枷鎖。


    ※   ※   ※


  在鎮日不絕的雨聲裡素還真輾轉於夢中清醒,意識朦朧間雪膚烏髮的女子托腮朝他燦燦一笑——

  『……醒了?』

  他沒聽清她前頭所言為何,傾身便往對方臉上捏去,指下觸感真實柔軟素還真邊捏邊喃喃自語:「怎麼會是殘影呢?」

  「哥、哥——」

  頰上一痛!素還真錯愕地眨了眨眼,發現雙掌間捧著娃娃滿是委屈的小臉,因揉捏而略略發紅的雙頰氣鼓鼓地像只小河豚,看起來無比可憐又可愛。

  他忍不住輕笑出聲捧著對方的臉又揉了兩下,此舉徹底激怒了娃娃,蹦跳著撲上床榻,兩隻手一起往他臉上招呼同時忿忿不平地嚷道:「哥哥睡糊塗了就欺負人!采鈴好心來叫你,賴著不起床就算了竟然捏人臉,捏臉已經很過份了居然還取笑人!不要狡辯,我就是知道你在取笑人家!」

  「我沒有要狡辯。」

  此話一出騎在他身上的娃娃瞬間變成了隻張牙舞爪的小貓,他任著她指掌揉捏撒潑,昨夜的殘夢與疑惑就這樣消融在打鬧和笑語中……

  只是凡事皆有代價,娃娃為此難得同他置氣了大半天,怎麼哄也不理人!

  素還真靈機一動,拿起娃娃擱置在書案上的字帖故作嘆息:「噯,之前有人說自己《蘭亭集序》總練不好,我好不容易想出了個法子,如今看來是用不上了。」

  娃娃虎著臉回過頭瞪了他一眼,素還真舉起雙手作投降狀賣乖道:「今早是因為我們娃娃連生起氣來都可愛才笑的,對不起。」

  「詭辯,都生氣了怎麼會好看!更遑論可愛了。」

  「在我眼裡娃娃怎樣都好看,若能原諒我就更可愛了。」

  「我以前怎麼沒發覺哥哥你如此油嘴滑舌……」娃娃猶不解氣地嗔了他一句,然後噘著嘴緩步走至跟前,取過字帖翻了兩翻後有些沮喪地嘆口氣:「辦法呢?」

  素還真拿起娃娃早先寫好的字帖,同她指了指其中幾個字說道:「臨摹的痕跡太重了,《蘭亭集序》共二十一個『之』字,字字不同各成美態,萬化千變而體勢自然,妳只仿形而無神當然練不好。」

  「可五姑姑說只要我形似就好,投入太多的精神在裡頭反而會被看穿……」

  「是嗎?」素還真凝著小小的風采鈴嘆息也似地笑了,「但我認識一個人,她仿的字不只形似神更似,都說朱雀揮灑三波水,丹青真假分不清。若徒具外形而內無精神,是無法達到這層境地的……」

  「真有這麼厲害的人啊?」

  素還真揉了揉娃娃一頭烏麗長髮,抱著她站起身續道:「這些對妳來說都太早了,我們還是先把《蘭亭集序》練好吧!聽過右軍觀鵝成書嗎?」

  「哥哥是打算帶我去西園看鵝?」娃娃雙眼亮了起來,小手環上他肩頸歡聲嚷道。

  「是,不過那可是妳家西園,有那麼值得令人歡喜嗎?」

  「因為那是最靠近外頭的園子嘛!有時大伯跟四叔叔還有五姑姑來訪,那兒還會住上好多會武功的哥哥姊姊,爹爹不在時都不准我和秋分去的。」

  「如今只剩些野雁跟天鵝了,不怕。」

  「那原本養著的鵝呢?秋分以前同管灶房的嬤嬤去探過,說西園有一處地養了好多雞兔鴨鵝,哥哥難得帶我去我還想看小兔子呢!」

  「可惜牠們都隨著妳大伯走了,妳若真喜歡哥哥再給我們娃娃買?」

  「好!」

  他其實早去探過風家古宅的西園,圍欄房舍俱在但除天生地養的蔓草與野物,早無人生活過的痕跡。素還真再一次深刻體認到,記憶的殘影終究只是過去,時間停住了那人天真無憂,卻改不了既定的命局推移……真理以天地為證,嗤笑勘透卻仍執迷的癡人。

  然而他們還是一起去了西園對外的湖景賞鵝,越過相似的曲橋圍欄與湖泊便是自由天地。那是個極為愉快的午後,當一列天鵝自遠方飛過,他在娃娃的歡聲笑語中傾身倚上圍欄,同她一起眺望隱於薄霧的湖水彼端——


  冥冥中似有曾經的玄衣紅影,遙相對望。



(全文完)
  
                慕曦語 寫於2019/12/412/22(冬至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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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後記】且看由大江傾情演繹,何為不說人話用宋明理學談戀愛~( ゚)


  歷史總是如此驚人的相似,去年歲末我也是在快寫完劍挑新篇的途中被大江橫空插隊OTZ

  那天居住的城市難得下了雨……然後就在冒雨騎車上班的路途腦中熊熊出現了大江的劇情(;)

  喵的萌神你可以不要在我最忙的時間來嗎!!?你早不萌晚不萌偏偏在我歲末年終,忙到活像要被鬼抓走的時候來這招!!!而且還是如此不說人話,一個勁想用宋明理學談戀愛的大江(╯‵□′)╯︵┴─┴

  於是伴著窗外滴答雨聲,姑娘跟閒人在我腦中展開了一場鵝湖辯論——但我一點也不想寫!你們兩個給我差不多一點!!姑娘我們不解客觀唯心主義跟主觀唯心主義好嗎!?(д)

  我最討厭大江的一點就在於,每當腦海中閃過吉光片羽,某人總是帶著明媚憂傷()的清和笑意淡道:「不過就個小段子,花不了多少時間。」

  但當你真的打開Word,某人就要跟你看星星、看月亮,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宇宙洪荒——然後你就準備徹夜未眠迎接清晨的太陽。
◢▆▅▄▃崩╰(〒皿〒)╯潰▃▄▅▇◣

  特別感謝親友陪我一起崩潰該該,觀賞各種不說人話的歷程……小柳有一句話說得特別深入我心,她說這橫空出世的大江活像特別給我賀壽來著XD

  系統提示:您的 不肖長子大江 已上線

  大江:嗨娘親生辰快到了我專程來陪妳^.<~(←這個專門挑在親娘忙碌時期出來虐個毛線~)

  自己的生日賀文,就算虐個毛線也要含淚打下去!真是謝謝萌神跟大江塞來的這份驚喜(?)請把時間還給雙花,我們明年見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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