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，他們突然談起了江南的冬季，從斷橋殘雪到古鎮沿河籠於霧霙中更顯明艷的紅燈；從粉牆黛瓦再到六出飛花滿瓊枝，霜白下隱約的那抹蒼綠最是難以描摹——
「善繪丹青如朱姑娘，竟也有感到棘手的時候？」他聽著那人帶著些許感嘆的描述，徐徐飲落茶水後打趣道。
紅衣的女子聞言僅是漾起盈盈淺笑反問：「換作素賢人又該如何落筆？」
「裁泥金箋、備胡粉與石綠，雪色蒼竹自現。」
素還真偏頭略作思索回答後心下不無悵然，自入紅塵他有多少年沒這般閒情逸致地同人單純談論詩詞書畫？那瞬間彷彿回到了未陷塵網前恬淡的隱居時光。
素還真忍不住想，這或許便是不夜天之局的可怖之處——他雖性命無憂，但這無所不在的平和與安然正隱隱侵蝕他所有防備！可笑這世間最有可能擊潰清香白蓮的，不是什麼陰謀詭譎與驚天武學，而是深藏於心中那份對平淡生活的嚮往……
眼前的朱雀雲丹似是渾然未覺他此刻翻湧的心緒，招來侍婢言笑晏晏地提議，「我本想著以草木染紙為底、調合花青與藤黃來呈現，但聽聞素賢人的想法後卻有些難以抉擇起來。恰巧不夜天裡紙硯齊備，不如我們各依心中所想落筆，以畫來驗證論點優缺如何？」
「如此甚好。」
素還真嘴上應承心下卻又更明白了幾分，一入江湖百年身，徜徉山水隱逸度日早是遙不可及的前塵舊夢，出了不夜天後清香白蓮也好、天虎八將也罷，不管飾於素還真三字之前的稱謂為何，自己總能完美演繹的。
所以就算此刻閒伴佳人清談、縱情書畫又何妨？他的人生還有許多個七日，不夜天也只不過是命途裡一段難得悠閒的時光，如此而已。
於是他依舊噙著抹優雅弧彎，時爾從容地同朱雀雲丹與秋分說笑，心中卻琉璃通透——如是皆夢。
※ ※ ※
不多時待霜竹繪製完畢，素還真凝氣於指懸腕轉了圈便將紙箋裁成圓片，朱雀雲丹亦在此刻停下筆墨，取過鑲料襯於紙後讚道：「素賢人的心思著實高妙，裁泥金成圓正似月滿霜竹之景，朱雀雲丹自嘆弗如。」
「朱姑娘讚謬了，亦是有著玲瓏心思的知音人，方才懂得劣者心中山水。」素還真淡然一笑，望向朱雀雲丹筆墨方乾的畫作仔細評論起來。
「朱姑娘的霜竹用色典雅通透，光影猶佳——滿庭新雪映青竹，林體排布疏密有致、枝葉款擺似可聆風音，令人心神嚮往。」
一旁陪侍的秋分聽聞讚美好奇地湊上前來，方瞧了眼便掩唇輕笑出聲，「我說這竹林怎麼看著如此眼熟，原來是我們幽竹居前栽的那片呀！素賢人既嚮往之，不如明日持帚待風音起後攜簍竹葉歸來也是風雅？」
「秋分！」朱雀雲丹微蹙著眉止下婢女的胡鬧，卻引來素還真饒富興味地追問：「幽竹居？劣者來不夜天已有數日卻未曾參訪過此處，朱姑娘素來不吝介紹這不夜天裡的花木園石，不知此等殊景打算掖藏至何時？即便真要劣者灑掃庭除方能得見也是無妨的。」
「素賢人說笑了，不過是閨閣庭林稱不上什麼殊麗景致，不值識者一哂故未曾提及。」
聞言素還真斂容拱手賠禮道：「是劣者失言唐突了姑娘，深以為歉，萬望恕之。」
「素賢人言重。」朱雀雲丹頷首回禮，溫婉嗓音輕柔化去此刻尷尬氛圍。
「本就是朱雀雲丹疏於管教，婢子言語失當引人困窘亦為主之過也……不如罰秋分重起風爐，待水沸三響我敬素賢人清茗一盞當賠罪，如此事了還請莫再介懷。」
「那便讓劣者沏茶吧，朱姑娘尚未品評過劣者茶藝不是？」
「聽聞有幸領教過素賢人茶藝者，皆稱滋味雋永令人畢生難以忘懷，不承想朱雀雲丹如今也有了這份幸運。」
「畢生難忘的有時也不見得全是好事。」
想起某位好友喝過茶後五味雜陳的精彩表情和評語，素還真微微揚起唇角柔和了神色，朱雀雲丹跟著淺淺笑開：「如此便更讓人期待了。」
之後他們共飲香茗續談筆墨紙硯對技法呈現的影響，末了朱雀雲丹同素還真討了那幅霜竹，當提出以畫互換時似是看出對方猶疑，她柔聲解釋道：「其實早先是秋分看差了，我繪的哪裡是什麼閨閣庭林，而是江南某位故人的園中殊勝，我看素賢人對此景頗為神往，若哪日遊訪江南正好按圖索驥。」
素還真釋然一笑，大大方方地收下朱雀雲丹的畫作莞爾道：「朱姑娘有心了，可偌大的江南園林眾多，何妨切確告知劣者庭林何在也好省去尋覓的功夫。」
「如此便失了趣味了。」朱雀雲丹小心翼翼將圓形紙箋貼上襯料，滿意地賞著雪色雲紋底上一輪金月映霜竹。
素還真在旁看著那人柔荑細細撫過每一處可能的皺褶，彷彿心上眉間、世道不平都能被這樣一個蕙質蘭心的女子給熨貼妥順……
裱完畫後朱雀雲丹偏首巧笑倩兮地望向他，那瞬間素還真發現自己竟無法輕易將此刻心緒歸類，僅能勾動唇角同樣回以一笑。
朱雀雲丹凝著他的笑容有些安心地續道：「素賢人莫要以為朱雀雲丹藏私，我只是覺得凡事留個念想方能長久。若是真心嚮往一次探尋不得便會再訪，江南幅員遼闊、美景不可勝數，或許在尋覓的旅途中素賢人能賞閱更多美好的風光，待到哪日再與此景相逢豈不更添興味？」
「如此說來倒也在理，可劣者怎麼想都更像是朱姑娘刻意留予的為難。」
「呵。」朱雀雲丹也不否認僅是促狹地朝他眨眨眼笑道：「那是因為素賢人深受時局牽絆方顯為難，若哪日離了紅塵侵擾往真正的江湖走去，自有大好時光可供揮霍。」
「若真有那日，劣者定邀朱姑娘一同遊賞。」
他替彼此續上新熱的茶水後持盞相邀，朱雀雲丹盈盈舉杯回敬，不夜天滿園燈火也不及佳人此刻眼底靈動流光來得奪人心魄。
「承君此諾，屆時朱雀雲丹必應約而至。」
那人笑語輕淺卻深刻烙進神魂深處，現在的素還真所不知道的是，在日後無盡的凶險磨難中，意識將散未散之際他總會想起那個未竟的約定和誓語——
※ ※ ※
可嘆未竟的終究無果，約誓的註定虛妄。
她想那時的他們定是同時陷入了一個巨大的幻覺裡，以為真能擺脫魔龍與天虎間的對立、躲去命局裡註定的異數與別離……
她戲演得太真，以為自己真是那個遠離江湖紛擾、紅塵俗事不染身的不夜天之主，可現實中她不過是一顆卑微的棄子，待她孤身入陣完成組織最後交付的任務，戲便該落幕。
與崎路人談妥條件歸來後，朱雀雲丹滿懷愁緒不知不覺間走入畫閣，迎面便正對上那幅霜竹之景，她取下掛軸，如同當日那般細細撫平每一處可能的皺褶，往事翻湧如昨她卻再也無法從容以對。
當時除了讚美，她其實真正想說的是畫有時真能反映一個人的心境，繪於泥金箋上的霜竹不似唐風端麗華貴，反而在金粉的湛湛亮光中更顯得霜寒雪冷——一如那人隱於談笑中彷彿看透一切的淡漠。
只是假作真時真亦假，無為有處有還無。以身入局自當癡迷，可擅弈如素還真總令人難分虛實，那些不經意間流露的焦灼與關懷似張羅網，引她一步步踏了進去再無退路……
她並非全然沒有逃出生天的法子，只是多陷迷局一分、便能多同那人相處片刻。他們是彼此的劫爭，在棋石落盡之前循環著侵吞才能相依，可如今屬於朱雀雲丹的棋缽裡空落落的，除卻她掌中最後名為棄子的自己。
她忽然很想摀化那層霜雪窺探隱於其下的真實，於是伸手於畫上胡粉最濃處反覆摩挲，她的指掌因著方才的經歷至今仍舊濕涼，胡粉沾黏而上逐漸斑駁……
朱雀雲丹不顧生疼的指尖加快了速度與力道，隱見一抹蒼綠時終於停下了動作，適才發覺自己一直寶愛著的霜竹圖已然糊損，多麼愚蠢可笑啊——她是化去了霜雪卻也毀壞了原有的青竹，正如同現今與素還真之間的僵局。
她分明知曉卻仍忍不住伸手觸及，也莫怪崎路人會如此厭棄、苦苦相逼，說到底也算她咎由自取。
所幸，一切就快結束了。
「秋分？」朱雀雲丹低頭望向滿指胡粉，一向好潔的她有些茫然地依著慣性輕聲呼喚。
回應她的不是小婢女歡快笑語與急促步伐，而是劍禽隔著門關切低抑的嗓音，「朱姑娘有何吩咐？」
「無事，退下吧。」
她努力穩住聲嗓撐起不夜天之主的威嚴，卻止不住顫抖——怎麼竟會忘記秋分已經歿了？這雙那丫頭生前每日仔細保養、讚美過的手，分明親自捧著她尚溫熱的頭顱誓言血仇，最後替她繪上一直渴望的紅妝安回已然冰涼的身軀……這雙還能裝著若無其事撫琴落子的指掌，怎會顫抖得連幅畫都處理不好？
在這個四下無人的小小畫閣，朱雀雲丹終是放任自己無助地將臉埋入十指間，勉力摀住惶然的低泣與崩潰。她不是沒有過恐懼猶疑，只是就算僅有微乎其微的可能，她也要替彼此的真心留下一分念想……
想通透後她緩緩止住哭泣翻找出銅鏡打算整理儀容，看著鏡中那張沾染胡粉的狼狽面容，朱雀雲丹頹然放下指掌想起方才與崎路人之間的約定，忽爾對鏡綻出一抹滿是嘲諷的嫣然淺笑。
「還不到最艱難的時刻，怎能這般便承不住了？」
她清楚將來等著她與素還真的是何等難堪的局面，但只要能保那人不死也就值了。
「我不後悔……」
素還真在她身後看著這一切，分不清是曾有的過往還是他的臆想——那人去後他確實在不夜天內發現那幅已毀的霜竹，斑駁胡粉上留下纖纖指痕，他曾鬼迷心竅地搭了上去，觸手寒涼早尋不得半分餘溫。
那日他抬手透著光審視指尖泛白的塵埃，揚起抹自嘲地苦笑……啊，是了，他怎會忘記這是雙化不了霜雪、也挽不回遺憾的指掌。
可如今那人近在眼前，只差一步距離便能對似真若幻的過往傾訴衷腸，為何他還卻步不前？
素還真低頭再看了眼空無一物的指掌，他究竟還怕失去什麼？不過是再一次經歷鏡花水月的失落。他忽然便懂了朱雀雲丹摀化霜雪的舉動——只為觸及傾心所向，毀棄了霜竹又有何妨？
這世間本就不捨不得。
素還真終是跨出了那一步，擁住那些脆弱的、孤寂的、充滿質疑卻仍選擇燃盡一身明艷的過往。
「劣者亦不曾悔。」
他俯首貼著那人額間緩聲低訴，然後伸手就著淚痕輕輕拭去她臉上斑駁胡粉，重現記憶裡那張風華絕代的面容。朱雀雲丹側著臉眷眷地偎入掌中，朝他揚起一抹絢爛笑容後轉瞬隨夢境消散……
慕曦語 寫於 2018~11/21~12/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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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後記】這是個不屑喝紅豆湯糰覺得神仙畫畫就能飽，最後把自己虐成個毛線的故事(╯‵□′)╯︵┴─┴
各ｖ位ｖ鄉ｖ親ｗ——驚喜不驚喜、意外不意外？2018年的最後一天，我們竟然跟大江一起準備迎接新的一年到來呢｡:.ﾟヽ(*´∀`)ﾉﾟ.:｡
雖然親友們都知道這是個說來好笑實則悲慘的故事……今年年初我其實已經做好了一整年不填大江的打算（喂）結果，11/21那日我猛地三更半夜轉醒，滿心悲憤地認命爬起來挖手機碼字——混帳大江在我夢裡刷存在感，說他今年還是要登場( ﾟ∀ﾟ)o彡ﾟ
大江：知道您還有劍挑要趕，定是顧不了本傳的大長篇，貼心如在下想了個短番，填完劍挑七，十二月再開耕都還趕得及給您賀生辰～( ﾟ∀ﾟ) ﾉ♡
我那時……真心信了他的邪！結果呢？結果就是我不僅沒填完劍挑七也沒能拿他生賀，這段時日都在苦哈哈地磨字磨句磨大江！
大江到底有多磨？那日我哭唧唧地磨他了一整晚，字數一算竟然只有七百七……隔天打雲渡山宿舍系列的〈愛情的開始是玫瑰仙楂四物味〉我一晚就能兩千三完結！這證明了我手速其實不算太慢啊，慢的從來都是大江！以後這系列填坑遲緩的鍋我不揹(╯‵□′)╯︵┴─┴
而且還超喜歡不照原初草稿來！我最恨的就是三更半夜爬起來草稿打心酸……這本來是一個假想冬日應該吃碗紅豆湯糰的可愛小故事，結果大江說他神仙畫畫就能飽！紅豆湯糰上尉在風聲《長夜將盡》裡過冬至時吃過了，身為長男他才不要跟幼弟撞題材～
結果光個開頭短短七十字天知道磨了我多久OTZ紅綠白黛諸色齊全，如此大江你開心了嗎？結果公子他聊完冬景再同我們聊選紙、岩彩與作畫方式……
我們為何就不能改聊點吃的！？我可以跟你從橙黃橘綠談到紅豆湯糰跟雞湯小餛飩還有醃篤鮮！！！每次寫小江南系列都只能寫些精美的點心茶食，烤鴨蹄膀如此人間煙火我們只能留給侍郎享用……(君不見劍挑系列三不五時就要出現紅燒蹄膀東坡肉XDD)
害我每次都覺得如此清湯寡水十分無味OTZ內心往往瘋狂吐槽——是是是就你神仙！喝茶就飽、畫畫就飽、下棋就飽，當真不食人間煙火(´_ゝ`)
然後正所謂不愛發刀子的大江不是好大江，這段時日我簡直天天被素氏夫妻各種花式虐打◢▆▅▄▃崩╰(〒皿〒)╯潰▃▄▅▇◣
於是天天同親友悲憤喊著〝虐個毛線〞的我給大江取了個全新的小名叫〝虐毛〞（喂）以此類推——雙花的小字應該叫閃糖、三流叫子足，最後上尉……身為個現代設定幹嘛要小字XDD
最後，讓我們用同樣虐個毛線的朱姑娘結束這一回合！雖然應該會有下篇但我覺得現在停在這裡也很好……2018最後一虐於此止步，之後讓我們開開心心一起迎接2019的到來！祝大家新年快樂(*´∀`)~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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