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素賢人。」
「朱姑娘還有何見教？」
聞聲抬首，素還真臉上依舊掛著那抹堪稱完美無瑕的微笑，朱雀雲丹凝視著對方彷若玉雕般的面容心中泛出一絲苦澀。
那人笑得和煦卻暖不進眼底心間，她知道自己離功成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，徒有華美皮相而無精神血肉的戲如何能教看客滿意？她知曉未來或許將背負何等不堪的罵名，但以真心換真心，誰又能說她傷天害理？
忽有風起，搖曳的紅燈將兩人映於雲母石屏的身影疊合又抽離，恰似搬演燈影於戲屏。朱雀雲丹收斂心神擬定好下一個提問，世幕未落他們的戲就還沒散！不全然為了組織，她也有自己的考量與欲驗證的想望。
「見教不敢，只是方才戲只論了一半。」
見朱雀雲丹巧笑嫣然如往常那般與自己談笑問答，素還真亦收起那些無謂的悵惋回道：「朱姑娘可是想續論以戲度亡靈？」
「非也，朱雀雲丹想問素賢人對影戲因由的看法。」
「故老相承影戲之源出於漢武，因李夫人亡後有少翁言能致其魂，令武帝隔帳觀視，彷若佳人魂兮歸來卻實為虛無念作、燈影技法，萬幸武帝終未耽溺於此，否則何來漢室河清海晏的太平勝景？」
朱雀雲丹聽後螓首輕搖，嘆息也似地笑了。
「素賢人想著江山社稷而我卻只覺得武帝薄倖，無論是曾許諾的金屋藏嬌亦或相伴數十載的賢后，最後執念於心的，卻只有終不能得見的李夫人。」
「透曉君心以憾為繫，如此說來李夫人確實是個聰明的女子。」
言畢素還真拿起杯盞欲飲落已涼茶水，卻又在不經意間對上朱雀雲丹深邃瞳眸，他凝視對方欲言又止的神色，想著那人也是個世間難得的聰明女子，如果能不成為任何人的遺憾就好了……
「換作素賢人又當何解？」朱雀雲丹躊躇了一會終是開口提問，雖然那人可能的應答皆在自己的排佈之內，但這世間許多事若不選擇宣之於口便難開新局。
「俗世浮情，捐棄方得自在。」
素還真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帶任何多餘情感響起，杯盞晃動間朱雀雲丹端麗面容化為破碎的模糊水光，再怎麼鏡花水月的美好飲盡了便也不復存在。
思緒游離間女子替他空落的杯中重新注滿茶水，婉言道：「可朱雀雲丹以為，正是這般遺憾與執念令不世的帝王也有了人味，若真想瞭悟紅塵百態，一味的絕情棄愛也不過只是種逃避的手段。」
「朱姑娘此解倒是頗有新意。」
「換個說法，若素賢人終有一日需面對無法輕易捨棄的執念，見與不見如何抉擇？」
「劣者的回答是——」
光影瞬轉，雲屏上群山環繞似屏障也似囹圄，紫衣美髯的中年奔波了一路，終是忍不住氣喘吁吁地朝前方白髮的身影問道：「你真不見她？」
「相見爭如不見。」
素還真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帶任何情感響起，思緒游離間卻想起多年前在不夜天的那一盞茶，他的回答未曾改變，心境卻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只可惜現下身旁陪自己談論應答的並非佳人，而是為了他想把那人好好藏起來的奢念勞心勞力的一線生。
「素還真，你知道這詞下句接的是『有情何似無情』嗎？既然有情，有個故事我一定要提醒你，聽過漢武帝跟李夫人沒有？」
「素某不是漢武帝。」
「你當然不是啊！你是李夫人——」
聽見意料之外的回答，素還真漩眉微挑終於還是停下腳步轉身對上一線生，「好友此解遠超出素某的理解範圍，還請釋疑。」
「你選擇不見她必生遺憾，這樣豈不是作繭自縛？」
「一線生，你知道嗎？曾有人對素某說過，若真想瞭悟紅塵百態，一味的絕情棄愛也不過只是種逃避的手段。」
「說得好啊！所以你更應該……」
素還真揚手朝一線生遞去拭汗的巾帕，截住了對方未盡的話語後勾起一抹苦澀笑意，「素某嚐過了、瞭悟了並沒有選擇放下，如今局勢紊亂，不見才是對她最好的保護，縱使遺憾也是素某執念如此。」
「我著實不懂你們聰明人腦子裡彎彎繞繞個啥，簡單來說你是用自討苦吃在證明些什麼？」
「好友說是什麼呢？」
「呿。」
若無執念何來遺憾？以憾為繫，此生不渝卻始終無法言明的種種，化為燈影一幕幕幻於迴廊牆垣，他沿著風家古宅蜿蜒的長廊前行，紅衣雪膚的女子終是破開記憶的層紗，清晰地現於他眼前。
水閣裡他們分立於棋桌兩端，風采鈴身後是無盡的雨勢，神色比之早先鵝湖飛雪那場夢中更顯冰寒，她見著他時微偏著頭有些茫然，朱唇噏動反覆低誦著：「四方上下曰宇，古往今來為宙……」
素還真傾身湊近終是聽清了下半句。
「四方上下曰宇，古往今來為宙，我若在你心裡存在，便能於世間容身。」
緋衣似血殷紅，絳紗濕淋淋貼著她玉白的手臂，無論是夢景或現實那人都不該是這般模樣……素還真伸手想將人從雨幕那端拉過來，只是陰陽相隔畫下了道死生漢界，他隔著無形之牆始終沒法觸及到對方。
「采鈴！」
風采鈴聽聞喚喊眼底方顯一絲清明，抬首怔怔地望著素還真好半晌，似是終於認清了身處何地後適才淒然嘆道：「該啟程了。」
「那妳呢？」
「你又忘了……」那人苦笑了聲，纖指點向橫於兩人之間的棋枰，「我早已再無前路可行。」
如當頭棒喝般素還真倏然睜眼！在空竹叩響聲中，一切又回到了原點——
「該啟程了。」
素還真喃聲說著起身朝屋外走去，渾然未覺空無一人的房內，裊裊香煙伴著浮空的藍色異光未曾止息……
夜雨、迴廊、長燭，不眠人踏入便是一場輪迴無盡的夢。明知如此作繭自縛之人卻仍選擇耽溺，他所求無多，不過是想在重複的夢景中再見那人一面……可這回燃盡犀角也照不出形貌、沿香迴夢終要清醒。
現實是她早已化為孩子新生的骨血，自己若還想貼觸舊夢的輪廓，只能護著他們的孩子繼續活在淑世之道上。
終點水閣中石桌上殘局依舊，素還真撫著再無從更移的棋子喃聲嘆道：「人非木石皆有情，不如不遇傾城色——好友當年叨念的我如今終於懂了。」
一縷晨光破開重雲，風家古宅內那些曾經鮮活的過往重新蟄伏於幽冥，唯有一人還孤獨地醒著。
（待續）
慕曦語 寫於 2021/9/28~10/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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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用：
相見爭如不見，有情何似無情──司馬光《西江月》
人非木石皆有情，不如不遇傾城色──白居易《李夫人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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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後記】此時應有BGM，風家古宅走九遍～ヽ(✿ﾟ▽ﾟ)ノ
我認真覺得大江清醒後比心酸更甚的絕對是腿痠！你以為你只是在作夢嗎？沒有，你就是真的在風家古宅走九遍啦～╮╯▼╰╭
諸君久見了！這邊是被磨字磨句磨大江整整卡了一個多月的某慕ＯＴＺ
◢▆▅▄▃崩╰(〒皿〒)╯潰▃▄▅▇◣
媽呀我真的很久沒卡文卡成這樣了……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趕快寫完這篇回去打雙花！感受一下腦子彷彿長在手指的打字節奏～寫大江時感覺腦子要長在心間還得彎彎繞繞九曲迴腸(╯‵□′)╯︵┴─┴
真是太不容易了……我回回寫他都覺得自己要精神分裂！打出來的文字內容很正經，然後心理活動分分鐘都在瘋狂吐槽！寫到最後我心裡的BGM真的是風家古宅走九遍！(你夠了)
這篇的中後段跟上一篇《鵝湖》的聯動比較多，其實這系列的故事在我心裡一直是環環相扣的，只是我這一環一扣有時就間隔了半年以上……（喂）
年底祈願時，我定要留一個願望就是希望明年小江南系列能寫得快一點！求雙花分一點手速跟字數給他(ﾉ≧∀≦)ﾉ ‥…━━━✿✿✿
這篇裡提到燈影戲的由來，就不得不說說我一直很喜歡的李夫人～記得小時候讀《花與花神》頭一回看到李夫人的故事時，年紀小小的我就覺得好虐好美好震撼！這女人可真聰明啊～為皇帝哭哭ＱＡＱ
直到我再大一點，發覺那個皇帝就是說好要金屋藏嬌的劉徹、也是衛子夫的夫君漢武帝——瞬間什麼同情的心思都沒了！幹得好啊李夫人～對付這種感情渣渣就該這樣，劉徹你活該啦！(／‵Д′)／~ ╧╧
後來又大了一點，發覺從小讀到的燈影戲跟李夫人之間的關係可能是張冠李戴……畢竟虐了武帝一把的李夫人比王夫人有名多了ＸＤＤ不過反正後世相關的作品中與燈影戲連結的還是以李夫人為大宗，所以文章裡頭就繼續李夫人下去了～
最後下篇會有也是超久沒寫的小采鈴，來快樂地替這個拖過中秋眼見著就要重九的中元節慶文，畫下一個愉快（？）的結尾！這回肯定應景不會是單純的人禍Ｘ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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